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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一场别离 ...

  •   我在做梦。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在做梦。
      黑暗,无边的黑暗,是含着星斗的眸,倒转的洋流飘扬过境,孕育我喝下腥甜的风。银河在宇宙中生成,生物在破碎中死生。寂静,还是寂静,亡者的葬歌由时间安定。洪流,还是洪流,区分我的,不是神的照明,是野兽的哀嚎。
      “掷水之城。”
      是谁在我耳边低语?湿漉漉的唇舌舔舐过曾经,经卷戒条的重量抵不过突如其来落在耳畔的吻。那是风在送与我一场道别,愚昧无知的世人用漂亮的骨骼换取触摸一次无形之物。
      “长霖又名,天盛朝圣之地,国之气运所在。古有传闻,环绕它内城一周的,是某个传奇生物的血液,附着地表深处,滋养水源与万物,遇干旱而不涸……它的躯壳是长霖的钢盔,它的内脏是长霖的陡峭高山,它的心脏是长霖荣耀所在,它的尾巴是长霖引路之源。”
      黏糊的热气包裹着不知是谁吐出的话语,借喧嚣的海声传达至我面前,我听不出那道声音是男是女,辩不出身份。汪洋淹没了我,闷雷锤至我脑海,星月堵塞住我的口鼻,堵塞住我的鲜血。一股庞然的力量要我向下坠,向下坠,不停地向下坠,它要我闯进谁的乐园。
      又或许,那是神的意志,呼唤我,呼唤我前来,祂将告诉我生命的奥秘。
      “惑释,前朝旧都,古老蛇蛟的□□,它在旧日掌管天神的进出,和污秽之物的排泄,高贵与肮脏的诞生、交汇之处。火种藏于心间,草种藏于丹田,一切希望之地,一切兴盛之积。”
      “炽火瞭望台,边疆防线,幼年麒麟之蹄,主战星,保祥瑞,破前尘之时夭折,腾空中降世于火,灼尽铜墙铁壁与黎明晦暗,介于夙夜晨曦之始。历苦厄,渡因果,解败破,散情人咒,赌上天是否有好生之德。”
      “祂尺,礼教盛典之泉,无人之掌,国都以北,地冻天寒,善奏神乐者的安居地,为天神尽教化之责,掌管知识与技巧,最终为王室折腰。锋利的刃见了血,那是必须要平衡的代价。祂尺,不是堕落,是新的起航。”
      飞扬的发透过模糊的眼,捕获一只畅饮炽热的狗,它看错了天地,看错了猎笼,颠倒了是非,颠倒了日月,触怒世界的法则,放逐它于黑白之间,最终,它正在危险的海域里坠亡,等待被自然降解。
      “人即是兽,兽即是人,人神一体。天狗食月,是人对秩序的挑战,是对被驯化的既定不满,是神试图逆转未来的'贪'。它将吞没草地,吞没光明,吞没春天,时刻准备着越界踩线,对立的'道'随之应运而生,取万劫之力,贬黜神的尸骨奠基为山川河流的基石,让百家争鸣的文明沦为泯灭,将模糊的界限重新呈现得分明。”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天盛会是人的祖先,也是神的传人,它统治着被一分为二的人间,死后的灵魂与鬼怪都尚不再范围之内。但新的秩序尚未完善,残缺的法则也有空子可钻……这是一个好时机。从前,现在,未来,都不会有比这更能轻易趁虚而入的机会了。”
      巨大的钟声彻响我的脑海,无尽的虚无替换了空白,我感觉我在飞,在飘,在落向远方。灵魂的重量变得渺小,个体的存在微不足道,有什么东西洗涤了我的全部,记忆、肢体、精神、心理……我开始什么都不记得。
      这是哪里?
      我走在一条土道上,它的两旁是飞舞的萤光,衬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比倒映的星子更生辉动人,美丽而不寻常。
      那是我的目标吗?我隐隐约约有了这个想法,却困惑不已。我看见那发光的生物连成很远,远得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我走在半路上,回首也找不到来路。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生出感叹:它好长,好长,好长啊。
      我赤着脚走了许久,走到我的脚踝都被长在道路两旁的杂草磨出血迹,走到我的手腕处莫名长出一串铃铛,走到无论脚上多添出多少道新伤都变得麻木。
      它在响。水天一色的无穷日里,只有我能听见它在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我的只有这串似从我的血肉里长出的铃铛。它的响声清脆,聒噪,不变的景色里我无从判断时间的流逝状况。
      萤光指引我走向未知的方向。
      我路过一个岔路口。
      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哭声震天响,嚎得声嘶力竭,悲怆、痛苦、发泄,每一样都不少。她的脸皱在了一起,披头散发,妆容全花,拼命地抹着眼泪,仍然止不住地落泪。很不体面,和她一直以来想维持的优雅形成了悖论。
      她咒骂。
      “你死不死啊楚煊!你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傻?这么残忍!?”
      “是谁和我说好了一起租房子,是谁和我说好了要在一起一辈子,是谁和我说好了要一起老去!变成小老太太在一个疗养院里喝茶下棋!追剧吃瓜!永远养手机里的纸片人到死!?楚煊!!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离我而去!”
      她歇斯底里,哭得像个发狂的野兽。
      “楚煊,你怎么可以死?我不接受!我不接受!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你更好了……”
      她嗓子嘶哑,发泄过后是更深重的失魂落魄。年轻的女孩儿跪坐在地上,肿得跟核桃似的双眼无神,泪痕冲出鬼画符一样妆容下素净稚嫩的脸。
      攒了四个月工资买的手机摔在地上,屏幕已有裂纹,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楚煊……回来好不好……”
      “我再也不会偷吃你零食,我再也不会说你懒,我再也不会换了你那个我不喜欢的床单……”
      说到最后,她数度哽咽,低下头捂住脸,烫得精致的波浪卷发倾泻下来,露出她颈部玫瑰似的纹身:
      C&Z。
      我茫然地睁着眼,脑子里“嗡”得一声刺痛,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心敞露在怀,共鸣般感受到强烈的痛感。
      我……认识她吗?我低下头,想要仔细辨别她的面孔,却是徒劳无功。我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丝毫熟悉的痕迹,无法判断她是否是我认识的人。
      时尚的装扮,价值不菲的行头,充满了都市丽人的风情。我不记得我有认识这样的人。
      冥冥之中有声音问我,本该因太过遥远而听不清晰,可我听到了。
      他说,要不要留下?
      ……留下?留下吗?我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最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我确信。即便她口中叫我的名字,声断悲泣之音,我也猜不到她的身份,答不出她的名字。
      那走吧。
      我眷恋地看她一眼,拐出了这个岔路口。
      萤光飞到我的肩膀上,星星点点地徘徊,没过多久又离去。
      我继续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能迎来下一个岔路口。
      铃铛声周而复始,响在我耳边。这回我握紧了它的半截长绳,想要将自己与未来皆握在手中。直到我走了很久,走到第二个岔路口。
      我徘徊不定,走了进去。
      景色在变。
      巍峨的王城,漆黑的瓦宇,雕刻的石柱……一切的一切,是我穷尽一生也不能想象之宏伟壮丽。
      我脚上的伤没了,痛楚也没了,它光洁如初,不是我为了忍受疼痛而变得麻木的神经蒙蔽于我。是真真切切地没了,它恢复如常。
      我惊奇地低头打量起我的脚,它甚至还长出了一双鞋,柔软舒适,又透气。
      太奇怪了。我无从理解,就将它放在一边不去理解。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顺着这条路走,边走边看,满目惊叹,走到我发现这原来是一条长廊。蜿蜒曲折,工艺精巧,偶有露天。
      这里的天很亮,白得就像我曾经在海上看过的稀薄云雾,太阳从它的身后露出脸,比新婚夫妇还要含羞带怯。虽无蓝天,但饱含希望。不像那边,我经过的上一个岔路口,它是阴沉的,压抑的,每一个眼神都黯淡无光的。我出来以后心里烦躁。
      我向前走,被风吹着更快向前。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走法。
      轻柔的力量推着我,我好像只是几个眨眼,我就路过了人间,来到一个人面前。
      我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降落至高台中间。
      他一袭黑衣,长发如瀑,负手背对我,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剩下猎猎风声。
      旗帜在随波逐流。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帝王。可是……我仓皇地环视四周,想起一个更要命的问题。那些侍卫呢?那些保护帝王不受伤害的人呢?
      通通都没有!
      不止这里,还有我来过的一路,通通都没有!
      为什么——
      “是你吗?”打断我纷涌思绪的,是一道男声。他似有所觉,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黑色的双眸注视我的方向,一潭湖水泛起涟漪。
      帝王伸出手,未曾触摸到我受蛊惑似的抬起的指尖,穿过我的身体,只迎接到了风。
      我愣在原地。
      他慢慢收回手,垂眸盯着摊开的手掌,静立的姿态不需要语言。我不知为何感到浓浓的怅然若失。
      “我知道是你。”他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才知道得到了正确的地址。一瞬间,所有苦悲山呼海啸而来,越过那座遥不可及的高塔,冲垮了危难之时所有建立的岌岌可危。
      如遇大旱久逢甘霖。
      “小女子楚煊,岁寒居士。”
      “煊啊,你能帮我把碗刷了不?求求你了——”
      “我哪儿知道你是陛下……怎么还带玩角色扮演,微服私访的……”
      “你在玩啥啊,煊,《宁光之仪》?好文雅的名字,这个游戏叫这个真的不会扑街吗?”
      “圣旨已下,你阿娘与我皆别无他法。”
      “啊啊啊气死我了!傻逼总管揩我油!我需要煊煊的零食抚慰我的心!”
      “这个电视剧的编剧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离谱的剧情都能编出……我超,我怎么入宫了?”
      “我服了!我服了你迭星!迭星怎么那么会搞男人?他们竟然还会杀我的?因为我脚踏两条船?!啊——煊煊!救我!”
      “……这竟然是真的,这是真的世界。那我,那我是穿越了吗?66,我——”
      “楚昭仪,安分点吧。纵然丽婕妤无状,你也不该不辨是非,欺瞒媚上。”
      “……我是谁?”
      “楚妃,你分辨不出哪个是你,我分辨得清。”
      寂寂之语回荡在我脑海,带着势如破竹之势,惊醒我的过去。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记忆的重量不可小觑,原来灵魂也有冷热疼痛一说。
      ……我死了吗?不,我只是,命悬一线罢了。
      再一次。
      我僵硬地低下头,看向我的手腕和脚踝,心里却一幕幕回想着,关于我的过去。有帝王,有妃嫔,最后定格在第一个岔路口时所见的嚎啕大哭,她颈处的纹身。
      C & Z。
      楚煊&张流云。
      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在她一声声呼唤里关不住心神,狼狈地颤抖。我做不到心如磐石。我失神地抬手,摸上我的颈,那里本该有一对名字,烙在我的身体。
      Z & C。
      那是我们的名字。
      我的朋友,和我的家,都在那个地方。
      那个模糊的声音由远及近,又传来了。
      他问我,要不要留下?
      ……留下?我艰难地抬起头,跌进天神的管控。他的目光隔着栏栅,什么都没有,又好似说尽了所有。这个男人有一张我挚爱的脸,山迢迢,路昭昭,都不能忘。
      陛下。
      我哽咽着。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面前的男人气宇不凡,眉目疏朗,他沉默地凝视我,凝视他面前的虚空。
      从来不知诀别竟这样难以开口。
      “回去吧。”他真正地微笑起来,云淡风轻:“回到能让你开心的地方。楚妃,走吧。”
      风声拂面,人世静止,灵魂拥抱虚无。我在风中漂泊,临行前送他一吻,两行看不见的泪珠最终还是滑落脸颊,缠绵不舍分离。
      我开始后退,向后退。我回头奔跑,未曾整理的记忆、所有的爱恋与苦涩全都被我渐渐抛之脑后,我不再追逐那个值得我仰望的人,哪怕他在等我。
      我在土道上奔跑,数之不尽的萤光开始汇聚,送我踏浪飞翔。脚上的鞋不知何时没了,上面又遍布伤疤,新旧交错,我已经不记得我从何而来了。我只知道,我正在迫不及待地返回家里,属于我自己的时空。
      我的朋友,我的小窝,我的晏吉。
      铺天盖地的萤火燃烧着,它们跨越山海送我山水一程。海面上倒映出我的背影,我似乎在逃离海境。
      近了、近了,我知道近了!
      被清凌凌海面簇拥着的白光随着我距离的拉近而变大,它如同正在被什么力量拉出一条缝隙,我丝毫不惧,内心一片惊喜。
      最终用尽力气跃入,被光芒吞噬。
      记忆的最后,是在我奔向那道光缝的途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
      “爱是什么,晏吉?”
      “爱是成全。”
      我该如何忘记你,以沉默,以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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