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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峰大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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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如暗夜,高天有月明。
水峰巨湖之畔,山映湖中,月映湖中,仿佛千秋自古空明。
无数修真者御风而行,来到巨湖之滨,衣带当风,恰似凡人梦中描摹的仙人。
但这些仙人,神色各异。
“浓雾散,巨湖开。”水峰之主海晏真人悬于半空之中,声音苍然,“五峰大比,便也正式开始了。”
众人视线集中在这垂垂老矣的水峰第一人身上,听着他嘶哑缓慢的话语:
“水峰巨湖,历来传说埋着某种可怕而强大的东西。月出盛兮,幽冥现兮。寂兮渊兮,于以埋兮。”
他念诵着典籍里的词句,平淡的话语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吾不知其名,故名之为,极阴之水。”
老者的声音嘶哑而轻,又隔得很远,但这片场地从他开口时就陷入了极端的安静,每个人反而都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是水峰真正的至宝,是巨湖力量的核心。也是这次大比中,诸位所要寻找到的东西。”
此话一出,场上气氛忽然有些微妙。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开口:
“望真人明示,那究竟是什么?”
海晏真人目光瞥向出声者,发现是金峰的某位青年剑修,身上还别着参加大比的铭牌。
老者目光平淡地收回,淡淡道:“自己得出这个问题的结论,也是本次大比的考察内容之一。徒有武力没有头脑的人,是走不长远的。”
被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青年剑修脸上挂不住,冷笑出声:“该不会,这种传说之物,其实并不存在吧?”
浮空站在水峰峰主身边的天问,闻言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所有人都看向她,金峰剑修沉下脸:“尔乃何人?”
天问神色冷淡:“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在剑修乍然变色时,她伸手遥指,掐诀低诵,念动法言。
巨湖周围,幽蓝光柱一道道亮起,直冲天际。
借由这些幽幽的蓝光,湖面上方,有些原本不可见的东西,无比直接地现于人前——
乍然看去,像是雾,却比雾浓稠许多。
是阴气。
无形无质,盘旋运转,充斥天地,遮蔽星辰,带着不可言喻的浩瀚深邃,仿佛要击溃人类所仰仗的一切。
在场众人,无论境界高低,无不凝视着这奇诡一幕。
那是力量最不需言语的证明。
水峰之主海晏真人,静静看着在场所有人的神色——
普通修士掺杂着好奇的敬畏,各峰参加大比的精英弟子脸上跃跃欲与天比高的野心,各峰峰主、护法脸上或忌惮或复杂的沉吟。
将这些神色一一收入眼中,海晏真人平静开口。
“本次大比,没有规则。寻得极阴之水者胜,胜者……”
他顿了顿,才慢慢道:“也可以带走极阴之水。”
他的话如同投入湖面的巨大陨石,瞬间炸起了千层浪,引发无数惊呼、交谈。
金峰修士所在的区域中,云破夜倏然抬眼。
护法飞鸿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望着巨湖中心喃喃摇头:“水峰,要么是疯了,要么在打不可告人的算盘。”
云破夜若有所思。
“踏雪。”眉目长发皆如霜雪的剑客低声开口,“先前,汝打断吾之闭关,称觅得一玄铁新矿。”
“是。”踏雪恭敬抱剑,“只是巨湖突然开启,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向您仔细汇报。”
她窥视了一眼云破夜神色,谨慎地讲述了一遍昆吾祖山崩塌、嫡子死亡的事情,顺便瞥了眼脸色无比阴郁的昆吾长老,忽然一怔。
向来对于天材地宝无比贪婪的昆吾家主,并没有看向巨湖中心的壮观景象,而是目光闪烁,眉头拧紧,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某种思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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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昆吾神色类似的,还有一个人。
火峰区域中,向来坦荡英迈的峰主霄汉,此刻的表情,已经引来身边长老好几次的异样注视。
但霄汉却始终没有察觉,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火峰长老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峰主,虽然这场大比对我峰弟子不利,但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必这般忧心。加上水峰这番行事反常,要小心为上,成绩倒不重要了。”
霄汉回过神来,苦笑。
“我知道。只是……”他欲言又止,“还有些别的事情。”
长老慢慢皱起眉,霄汉没有解释,只是抬头,望向高天。
——不可见的九层搜魂台上,少女已经消失了踪影。
霄汉想到当时一回头便不见她时,心中平生第一次升起的恐慌。
加上这滔天的阴气,水峰大方到可疑的许诺……
他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彻底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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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峰参加大比的弟子,均为二十名,皆是长老以下最被期待的精英。
五峰一共百人,这百人在水峰峰主简明的开始命令下,各显神通,纷纷跃入湖中。
以往会将闯入者吐出来的巨湖,此次悄无声息。
众人皆屏息盯着湖面,却发现,湖面上闪现了一个图案。
繁复的金色纹路几乎覆盖了整个巨湖湖面,在涌动的水波间,一闪而逝。
但即使只有一瞬,也被所有人映入眼中。
人群中瞬间响起了一些嘀咕的声音,若有若无的视线开始凝向水峰。
“那是什么……阵法?”
“水峰在搞什么?”
“主办方不是不能插手大比么?”
其他几峰的长老、峰主,也陆续投过来质询的视线。
天问猛然色变,看向身边垂垂老矣的水峰之主。
“师兄,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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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湖水下。
参加大比的各峰弟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在水中交换着眼神。相熟者已经抱团,朝水峰弟子聚集处涌来。
水峰弟子之首,澜介,已经被金峰弟子们包围起来。
为首的青年,浑身剑气纵横,眉目凌厉,伸剑拦住了澜介。
他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的万阵法衣,阴冷道:“你小子搞了什么鬼?借水峰布置场地的机会,动了手脚?”
金峰修士通体被剑气包绕,隔绝了湖水,因此行动、言语都相当自如。
澜介细长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细长眼睛也微微眯起。
繁复法衣在水中舒展,万千阵法闪烁流光,仿佛有无数灵气,从水中源源不绝地输送至衣上法阵。
身着宝衣的少年,所勾起的笑容,比轻蔑更甚,是一种不将其放在眼中的漠然。
“果然,练剑伤脑啊。”
澜介声音粗噶,却慢条斯理。
这话一出,不仅挡在他面前的剑修气笑了,所有金峰弟子都冷了脸色。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但年轻人的斗殴,往往只需要一瞬。
剑光与阵法流光照亮深湖,这批年少气盛的青年弟子越打越怒,纷纷爆发全力,一时间湖底波涛汹涌,震荡不休。
然而,剑在水中,本身便要承受巨大阻力。剑修们渐渐不支,而其中打得最为卖力的几个,突然瘫软了下来。
在失去力气的同时,这几人法衣瞬间被水浸透,甚至有人开始呛咳起来。
“……避水术,失效了?”旁边的金峰弟子颤抖地开口。
“怎么会……这,这岂不是,会……”他身边的剑修声音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在巨湖里,溺水。
这种极可怕的可能性让几乎所有金峰弟子都变了脸色,有人扑上去试图帮助同门,有人已经掏出了传音法器:“我们中了水峰暗算,现在有危险!”
其他金峰弟子恍然大悟,也纷纷传信,向各自的师门报告,甚至有的人直接报给了护法。
水峰弟子神色各异。有几人正犹疑不定地看着依旧站立在水中的澜介,有人同样拿出了传音法器,却不知道是否要报告,又要报告些什么。
万阵法衣的少年,慢慢回头,望向自己的同门。
他挑起细长眉,眯起细长眼,细长的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我只说一件事。”他淡淡道,“我知道极阴之水在哪里。我也必然得到它。”
附近所有水峰弟子的动作都凝固了。
再没有人试图报告什么,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浮现的神色,掺杂着敬佩与畏惧。
澜介从容转身,带着几个同门消失于众人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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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
几峰长老纷纷接到了弟子传信,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厉声质问:“敢问水峰意欲何为?竟敢在大比中做手脚!”
海晏真人蹙眉:“绝无此事。”
但是他的否认似乎没有得到信服,越来越多的长老收到传音,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澜介。
海晏真人眉头锁得死紧,天问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低声问道:“师兄,你真的没有帮澜介作弊吗?”
海晏真人看向她,苍老面容间依稀有受伤之色:“师妹,你也不信我?”
天问冷冷道:“你默许他用雷击木研究禁术,让他知道了这次大比的内容,放任他在巨湖日日徘徊,允许他随便翻阅藏书阁中的禁书,甚至是先代峰主们的手札——”
连珠炮般的指责被海晏真人打断。
“师妹。我确实放任他,但我不会主动为他做什么。实际上,我也无法做。”他叹息道,“难道,你不认得那个阵了吗?”
天问一怔,慢慢蹙起眉。
“是有点眼熟。”
“那个阵,真是澜介做的吗?”海晏低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茫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做不到。甚至,你我的师尊,也做不到。”
天问瞳孔微缩,却强笑道:“什么阵法,说得这么夸张。”
“还是想不起来吗?”海晏轻声道,“那个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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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峰区域中,踏雪靠近云破夜,低声禀报:“峰主。有弟子传信于我,说我峰数名弟子身体瘫软,无法维持法术,现在命在旦夕。”
霜雪一般的剑仙面无表情,慢慢站起身来。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被称为剑仙的男人,拔出了斩苍龙。
仅仅一剑。
金峰圣物之威,如切开一块黑色的豆腐般,割开浩瀚湖面——在这惊人的一瞬间,剑仙进入了巨湖,又在刹那间,被水波吞没。
场上瞬间哗然。
“这是什么规矩!峰主岂能亲自下场!”
“金峰成绩不能作数!”
“水峰也不能!在大比中动手脚,何其无耻!”
群情激奋,仙境般的月下巨湖瞬间嘈杂不堪。
在这样的嘈杂中,火峰峰主霄汉,正皱着眉头,拿着传音法器侧耳倾听。
听了几句,他站起身来,却被身边长老按住。
长老已然年迈,眼中却依旧清醒:“峰主三思。”
霄汉看着他:“弟子有危险时,峰主有责任相救。”
长老容貌衰老,神情却冷峻:“我也听到了,我峰弟子根据一开始的计划,避开了水峰弟子,暂且还没有性命之忧。水本克火,何况巨湖中有极阴之水。珍重自身,是峰主对火峰更大的责任。”
霄汉沉默很久,坐了下去。
“此次不求结果,你们感觉不对就立刻出来。”他对着传音法器开口。
土峰暂时没有弟子传音,土峰峰主慕九黎脸色沉沉,显然有些坐立不安,华臻夫人不断轻声安慰。
打扮依旧古板的韩无言,面无表情地望着湖面,眸光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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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下,云破夜已经赶到了金峰弟子身边。
峰主亲临显然让金峰弟子们松了口气,云破夜简单地为瘫软的弟子们注入一些法力,让呛水者呼吸恢复正常,便一挥袖,将这些人送出了水面。
之后,剑仙便冲向了巨湖深处。
剑光如电,照耀漆黑湖底。
若干水峰弟子正在一个巨大的湖底溶洞前徘徊。洞口原本被无数藤蔓缠住,此刻这些藤蔓已经被扯断,在湖水中幽幽地漂浮。
同门的青年阵修看了一眼穿着万阵法衣的澜介,小心地开口:“澜介师兄,这里是什么地方?”
澜介盯着洞口闪烁的流光,淡淡道:“当然是埋着东西的地方。”
“您怎么知道这里有……”修士茫然,“我只听说过巨湖葬大物,但极阴之水这四个字,都是今天才知道。”
澜介淡淡道:“多读书。”
他走上前去,触摸了一下洞口隐约的流光。
“嘶。”少年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收回手,蹙眉看着手上的焦黑,“这个封印,手法果然古老。”
他沉思着,却忽然神色一凛,骤然结印——
万阵法衣光芒大亮,少年瞬间退后十丈!
耀眼电光劈下,原本与澜介站得极近的青年修士,却被电光扫到,当场吐血!
血气瞬间染红了一小块水域。
青年修士重伤倒地,其他弟子上前查看,澜介却站在后退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眯起眼,望着紧随电光而来、在水中依然飘逸如仙的剑客。
“没想到,金峰峰主竟然公然破坏大比规矩,插手小辈比拼。”澜介嘶哑地开口,“剑仙所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云破夜手持斩苍龙,神色冷漠。
澜介已经足够目中无人,但剑客目光更冷。
“无耻小儿,心术不正。”传说中离登天最近的剑客,声音几乎冻结湖水,“合该受死。”
澜介却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细长的眼,笑得几乎成了一条缝隙。
“低级的剑修,我从不放在眼里。不知被称为剑仙之人,是不是真有什么大不同。”他粗噶地开口,“正好,拿剑仙试阵,也不愧对缚龙之名。”
比霜雪更冷漠的剑客,猛然色变。
澜介大笑。
“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你斩苍龙,还是我缚苍龙!”
与清越剑鸣同时响起的,是整个巨湖的轰然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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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天问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老者:“师兄,你再说一遍。那是什么阵?”
海晏真人目光幽幽:“不管你问我多少遍,答案都不会改变。那是缚龙阵。”
“怎么可能!”天问想也不想地反驳,“缚龙阵是开峰之主留下又亲手毁去的禁阵,失传已久,流传下来的只有一点残阵!”
“那点残阵,不是与刚刚那个图案的一角,一模一样么。”
“你想说澜介研究复原了缚龙阵?”天问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水峰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能复原,凭他一个目中无人的小屁孩——”
“天才便是如此,一出生便在别人毕生都无法到达的终点。”海晏真人轻声开口,“我水峰,有救了。”
“有救个屁!”天问实在忍不住口出粗言,即使海晏真人投来责备的目光,也没有改口,“师兄你是不是入魔了!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复原了,那他爹的可是缚龙阵!是吸干万物灵气的缚龙阵!”
“那又如何?”老者轻声道。
“什么那又如何!刚刚下去的可是金峰剑仙!”天问急得几乎要跳起来,“金峰那群剑疯子哪里是好相与的!这是要与金峰决裂吗!”
老人只是淡淡看着她。
那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目光。
“师妹。”他轻声道,“即使不决裂,等我死后,水峰也只会被其他几峰瓜分。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就让我们祈求,澜介是真正的天才吧。”
天问骤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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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另一侧,土峰峰主慕九黎始终沉着脸。
“我峰弟子,到现在杳无音信。”他低声开口,要从座椅上起身。
一旁依旧盛装的华臻夫人,却按住了他的手。
慕九黎一怔。
“不如,让韩长老去吧。”
盛装丽人淡淡扫了一眼韩无言。
“韩长老在峰内声望如此之高,想必弟子们见到她,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丽人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笑。
慕九黎没有反驳。
韩无言闻言,垂了垂眼。
在土峰其他长老和弟子们或意味深长、或八卦好奇、或紧张不安的目光下,绝美的女人腾空而起,默不作声飞入湖中。
岸上其他人,神色都为之一变。
不满的声音再度爆发,只不过这次矛头指向了土峰。
金峰众人神色更是严峻,护法飞鸿斯文的面上已经失去表情,长剑一震。
踏雪立刻拉住了他:“你做什么?!”
飞鸿皱着眉头:“韩无言看似土鳖,其实心眼最多。不能坐视她捣乱。”
踏雪道:“峰主已经去了。”
“那法阵显然有问题,我去支援峰主。”飞鸿道。
踏雪却皱起眉:“是真为了峰主,还是为了韩无言?”
外表斯文的剑修露出了一个阴郁的哂笑。他没有回答,挣脱同僚的拉扯,御剑沉入湖中。
这下,岸上当真炸开了锅。
不少人大声斥责,甚至有人也跃跃欲试,想要飞入湖中——
海晏真人咳嗽了几次,但声音却被盖过了。
此时,一个慈和平静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明明轻柔,却仿佛有某种可怖的穿透力,让嘈杂的湖岸上,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如今,这到底是弟子的大比,还是峰主、长老、护法们的大比?”
被轻纱遮住双目的碧裳女子,在湖畔凌风而立。
她身姿高华曼妙,雍容沉静。但她被遮覆的双目扫过的地方,都鸦雀无声。
“且等等吧。”琼夫人淡淡道,“不要让局面,更加失控。”
岸上逐渐安静下来。
众人的视线,无一例外地注视着昔日烟波浩渺、如今却风云涌动的巨湖,试图穿透它平静中暗含汹涌的湖面,看清其下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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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溶洞之旁。
被斩断身躯的青年修士,脸上还带着震惊的神色,却已经身首异处,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悬浮。
这样的残躯、断肢,不止一具,还有一些破碎的法衣布料在水中漂浮。
稍微大块的布料上,还依稀可见绣着的阵法。
暗红的血色已经染红了湖水,也将溶洞口的藤蔓染上了一丝血色。
洞口依旧在闪烁着流光。
一只纤白的手,伸向了这片流光。
流光没有排斥这只手,纤细指尖直接穿过了透明的屏障。
这只手的主人,却收回自己的手,定定地看了一会。
那是一个乌发白衣的少女。
只不过此刻,她乌发蓬乱,白衣也破破烂烂、满是焦痕,隐约露出洁白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