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龙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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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宿醉醒来后，沈宁只觉得头痛欲裂，趴着睡了一宿的手臂更是酸麻得让他瞬间皱眉。
他直起身，肩头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地。
他一怔，往地上一看，发现是自己的棉衣。
“昨晚喝酒时，不是放屋里的吗……”
畸人皱眉自语，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清醒过来，院子门就被急匆匆地敲响了。
他清了清有些喑哑的嗓子，道：“谁？”
“是我，菖蒲！”
医女的声音从未如此急切，沈宁微怔，艰难起身，开了门。
门外，菖蒲眉目惶急：“沈大人，您，您看！”
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手中攥着一张纸拼命朝他递过来。
沈宁接过这张纸，看到上面写着几个笔画结构不忍入眼的字：
“出去闯荡，勿念。”
……这字也太丑了。
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片刻后，宿醉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沈宁皱起眉：“这是谁的留书？”
菖蒲眼中慢慢蓄起泪。
看到她这副模样，沈宁心中已有了计较，沉声道出了结论：“……是长青。”
菖蒲猛地抬起手，擦着眼角：“好多天……都没人见到过长青公子，我……不，萤也很担心。然后，我就去他院子外敲门，可怎么敲也没人应，我就推门，结果发现院门没锁……屋门也大开，我进去以后，就，就发现桌上有这张纸条。”
沈宁沉默良久，将纸揉成一团。
“看来，他走了有些天了。”他冷声道。
菖蒲声音有些哽咽：“怎么办呢，沈大人。”
畸人看她一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什么怎么办？那是他的选择。”
菖蒲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宁：“可是……长青公子，他，他是我们这些人的……首领，不是吗？是他带我们来到这里！”
看到沈宁面无表情的脸庞，她一怔，低下头，小声开口：“当然，沈大人您也是——”
“我不打算是。”沈宁打断了她的话，眉目间升起些许自嘲，“我只是无可奈何，受人所托，管这些闲事罢了。至于长青——他生性孤僻，又没有目标。你见他在这里，便以为他会一直在这里吗？”
他顿了顿，道：“他早晚会走的。”
菖蒲本能地想说不是这样，但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因为谁都知道，那个黑衣少年身上，始终有一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萧索与孤独。
她捏紧了手指，低低嗫嚅：
“可这里才安全……”
“或许。但安全的地方，未必就是归处。”沈宁淡淡道。
菖蒲沉默了。
过了会，她才轻轻开口：“那他的归处，在哪里呢？”
“……”
沈宁没有回答。
他只是望着远山，缓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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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站在运河的东侧，望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冰面。
他正沿着之前进入五峰的路线回返。
相比于领着一堆老弱病残的来路，如今孤身一人的返程要快上很多。他再度穿越青州丛林，仅仅花了十天左右。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冰面融化了怎么办，没有船只，这样的温度游过去无异于送死，但此刻亲眼见到这冰面……
长青眯着眼睛，往北方望去。绵延千里的冰面与极北处的高山连接在一起，举目所及无不银装素裹，呈现出一种近乎壮绝的美色。
然而这美却能杀人。
长青冷着脸，取下背包。
他取出一块抛光过的木板，以及两根底端尖尖的木手杖，开始滑过冰面。
这来源于之前萤的启发。那个孩子知道要渡过冰面，突发奇想，让赵佑做了一块抛光过的木板，用于拖着体力不济的赵老太渡河。沈宁看到之后，让有需要的流民也自己想办法去弄，结果最终有不少人真的是靠这个方法，渡过了宽阔的冰河。
……如果不是如此，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有能力走到东方五峰。
长青在前后无际的冰面上暂时停下来，搁下手杖，抬起早就冻僵的双手，呵了呵气，又搓了搓手，这才让手恢复了知觉。
但还是很冷。
肤色黝黑的、刚刚有几分青年模样的少年，垂下眼。
吸，屏，呼。吸，屏，呼。
他本能地开始调整呼吸，等一股暖意自身体内部升腾而出，消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使用的，是某个人教他的内功心法。
“……”
悠长特殊的呼吸节律，瞬间乱了。
长青抿着唇，迅速捡起手杖，打算继续渡河，无视心中纷繁复杂的情绪。可是抬眼一望，前方无尽冰雪，瞬间有了别的含义——
天地之间，都是她的颜色。
想要逃开，却如影随形。
少年铁灰色的眸中，渐渐浮现出一块黑斑。他捂住眼睛，跪倒在地，呼吸急促，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直到冷风又开始带走全身的温度，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眼中的黑斑消失了，但唇已经被咬破，带着齿痕与血迹。但长青浑然不觉，只是沉默着，重新开始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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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过去了。
长青已经走上了运河旁的官道。
北方更加寒冷，他便选择南行。路上虽然依旧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但随着越走越南，运河的冰层也逐渐融化，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时不时能听到暗潮的声音。
长青沉默无声地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身后有几个几乎与雪一色的身影，见他回头，吓了一跳，看起来想躲却来不及了。
长青脸色沉了下来。
“说了，不要跟着我。”
那几个人年纪不大，有男有女，都是身上裹着好几层乱七八糟的单衣，皮肤冻得发青的模样。
其中一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可是大人您打败了盗贼，救了我们。”
他声音其实很虚弱，如果不是长青耳朵非常灵敏，这个距离下根本不可能听清。
长青冷冷道：“我不是，大人，也不是，救你们。”
——只不过遇上几个不长眼的、盯上他行囊的强盗罢了。
那人不知所措地噤声了。
长青扭头继续行路。
几个流民停了一会，又偷偷地跟了上来，远远地缀在其身后。
日头渐渐移动。
长青板着脸，看着面前又一群……盗匪。
大概。
这群提着破刀、面黄肌瘦没几两肉的贼人，有男有女，都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警惕地盯着矫健剽悍的少年。
……真不知是在拦路打劫，还是在提防被打劫。
但尽管如此，这些人身后的破烂马车上，却捆着五六个更加瘦弱的人，同样男女老少都有，衣衫单薄，浑身冻伤，已经陷入昏迷。
见长青的视线停留在他们的猎物上，为首的盗匪眼睛一瞪，将手中刀竖了起来。他身边之人也纷纷效仿。
冷眼瞥了下他们不堪入目的提刀姿势，长青冷笑一声。
弱者相残，他不想管这些破事，便往旁边走了几步，打算绕过他们。
盗匪中，有人竟长呼一口气，似乎因不用与这个少年敌对，本能地放松了下来。
而原本依旧远远缀在长青身后的几个流民，全部小跑着上来，几乎是黏着长青，颤颤巍巍地从这群提着刀的人们身边走过。
他们黏得太近，长青脸色不好看，却也没阻止。
那群盗匪眼睛盯在长青身后几个人身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原本就要这样相安无事地通过了。
此时，却有细弱的哭泣声响起。
……是从马车上捆着的人那里传来的。
哭声极其微弱，却悲哀欲绝。
已经面无表情走出了十几步的长青，慢慢止住了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
少年铁灰色的眸色凌厉而冷漠，看起来，像某种猛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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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之上，天地银白。
冰雪之中，还有另一种冰雪颜色。
少女衣衫比雪更洁白，身形单薄若不胜衣，却丝毫不被严寒摧折，脚下踏过河面上的浮冰，并未往水里沉上一分。
她脚踏浮冰，分明是天下无双的能为，可神色却闷闷的，仿佛有着许多心事。
“那孩子去了哪里呢……本来，也打算跟他道别的。”
“……难道是在躲着我？”
“不……关键是，为什么我没有感知到他的气息……被什么遮蔽了吗……”
“唔。这里的气脉……”
她停下了脚步，望着脚下的碎冰，眉头蹙起。
——收回第四根骨之后，她已经顺着她新察觉到的力量踪迹，从北到南，沿着运河走了一段距离。
更北方的河面有着厚厚的冰层，但到了这一段，河面冰层已经大半融化，只剩碎冰，其下河水清激雄浑，其声隐隐隆隆，如同沉闷的战鼓。
白一时有些恍惚。
在冰雪改变人间之前，她和长青，就是借由这条贯彻南北的水道，从平川城前往京城。
但如今……
她有些怅惘地看着流水汹涌的大河，却发现河面上，有着三三两两的小船。
那只是一些小渔船，小到几乎只能算是冰冷河面的点缀。
面黄肌瘦的渔人，不停地往水面下撒网、收网、换地方、继续撒网，然而网中却始终空空。
白望着他们，忽然跳入水中。
水底之下，她游得极为迅速。
水波并不阻拦她，反而在遇到她时自动分开。
她在河底逡巡，将河里零星的游鱼往上驱赶，一直赶到渔人的网罟里。
就这样不停地驱赶少到可怜的鱼群，直到听到水面上渔人们诧异中带着喜悦的惊呼，她才停了下来，松了口气。
尽管法术阻隔了河水与她的直接接触，但她这口气依然吐出了好多泡泡。
“……”
白望着自己呼气带出的小气泡，看着它们上升到水面。
她盯了一会，又收回视线，却发现河底好像有些东西。
她愣了愣，继续下潜，很快就逼近了河床。
大运河的河床，竟然有着深深的裂纹和丘壑。其中一部分被淤泥和河沙填充，上面生着零星的水草。
然而水草，只是少数。
那些或是在淤泥之中沉积，或是卡在深壑中的……是尸骨。
许多、许多的尸骨。
有的已经彻底白骨化，有的还残留一些皮肉组织，有的衣衫还没有彻底朽烂，在昏暗的河底招展。
白衣少女慢慢闭上眼睛。
她开始往上游。
她游得很快，又闭着眼，等过了许久才睁开眼——而睁眼时，却发现前方的水域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
白怔了一下，朝阴影处上浮。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阴影的形状也更为清晰。
像是……一艘大船的船底。
那是比渔船大上几十倍的船只，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她当时乘船去京城时，曾经一瞥而过的官府货船——还是其中最大的一种。
离水面还有几丈的距离。
白望着眼前幽暗的河水，以及河水中不断摆荡的、闪闪发光的——
金色鱼钩。
……黄金，做的鱼钩？
白有点茫然地朝鱼钩伸手。
然而，就在她抓住鱼钩的那一刹——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猛地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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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哗啦一声出水的声响，甲板上响起了欢呼。
“今天有大鱼？！”
“不是没有鱼饵吗，怎么还能钓上来？”
“不愧是黄金钩！”
“这动静，得是多大的——”
各种嬉笑的、兴奋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们呆呆地望着落在甲板上的“大鱼”，目瞪口呆。
白衣少女在各色视线下，表情复杂地松开手中的鱼钩。
鱼钩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不太大的声响，打破了这忽如其来的沉默。
甲板上的人们——多数是青壮年的男子，也有几个看上去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也有若干须发苍苍的老人——表情瞬间生动起来。
有人目光在地上的锋利鱼钩和少女白皙完好的手上来回逡巡，一脸迷惑震惊；有的视线黏在少女脸上，满是惊艳。
白顺着地上的黄金鱼钩，看向鱼线，又看向钓竿，最终在单手握着钓竿的那个人身上凝住目光。
一声轻笑响起，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意味。
“瞧我钓上了什么啊。一条美人鱼？”
握着钓竿、站在人群最中央的男人，开口了。
他穿着厚袄，肤色黝黑，身形健壮，目光几乎钉在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白隐约觉得他有点眼熟：
“你是……”
那人只是散漫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扯开棉衣的领口。
黑色的盘龙从衣服深处，顺着强悍的肌肉，攀援而上。
“好久不见啊，小娘子——哦，不对。”
曾经从平川城载她至京城的船夫，一步步走近白，弯下腰，凑近她，嘴角勾起一点邪邪的弧度，轻声道：
“好久不见，龙女大人。”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