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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蓝银花的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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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壁在人工空气循环系统的压力下发出了微弱的嗡鸣,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安曼达和余明朗,就走在巨兽的腹内。
两个人跟在穿着麦尔肯制服的专员身后,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
安曼达怎么也没想到,父亲所说的会面,竟然会派出被泰坦威胁的索恩医生。
也想不到,父亲依旧对她了如指掌。
他知道她就算讨厌隐瞒保治茜遗言的帮凶,在无止尽的软禁面前,也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所以索恩和她同天抵达了空间站,他们一被带出会议室,就可以去见他。
她已经从部长那里,得知了足够的真相。
那是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抱有理想的人的真相。
可是,她这时竟然只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摊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期待的了。
廊道的分岔路口,麦尔肯专员忽然停住脚步。
“余明朗,”专员冷冷地叫住了这位原本应当被授予荣誉勋章的情报部前辈,“按照协议,你没有需要会面的亲友,因此你会被带回防护舱等待,曼达小姐的会面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余明朗刚皱起眉,就感到自己的手腕被身旁的女孩轻轻牵住。
她牵住他,声音很轻:“我没事。”
冰冷的指尖,却传递了些许温热的触感。
这么近的距离,他清楚地看见了她在咫尺以外的双眼。
执拗却决绝,像她告诉他自己愿意为了保治茜的遗言前往麦尔肯星时那样,那是她作出了决定的眼神。
……
守卫在鞠躬后退出房间,房门被锁上了。
隔音系统自动启动,门外的空间站杂音被尽数过滤。
安曼达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索恩穿着努比斯军方医生的灰白色制服。
他就那样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和为她留出的椅子隔了一张光滑的桌面。
那张长桌将他们分隔在两端,安曼达知道,这就是她从此以后的人生与故乡之间的距离。
看起来那么近,实际上是无法触及的。
她默默在索恩对面落座。
隔着光滑的桌面,索恩抬起视线。
他看起来比七天之前沧桑了数倍,但绿眼睛深处依然闪过光影。
安曼达等着他开口,他却没有说话。
会面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麦尔肯人就在房门外倒数着计时,安曼达很清楚。
没有什么留给他们浪费的时间了。
她摇了摇头,率先低声对索恩说:“如果我爸是请你来问我是否后悔了,我会回答你,我不后悔来到这里。”
索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安曼达感受着沉默地流过的每一秒钟,指尖不由得轻轻叩响桌面。
她对面的男人,喉结滑动了几下,开口就是冷冽的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听取安司令的意见,和麦尔肯人说你想见他?……如果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
“安司令”三个字,像是针刺一样,让她的心脏危险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安曼达咬着牙,脸色苍白起来,“我……不甘心。”
像是被打开的话匣子,她忽然有些滔滔不绝:“无论是三年前落网的间谍,还是余明朗,或者是我和保治茜,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为正义的理想而奋斗着,并且很乐意、不后悔为此献出生命。可是……真相竟然是这样的。我们只是弃子,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门户私计。”
她用了一个很有中文文化性的词,索恩沉默着,绿眼睛仔细地看着她。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医生沉声说,“一个足够所有人在其中挣扎的烂摊子。”
安曼达的视线颤动了一下,垂下眼睫。
她看着光滑的桌面,低声道歉:“对不起。”
“不是你们的错,”索恩打断她,“我们都知道,这背后是麦尔肯政府的计划。”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很轻,“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你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是不是?”
安曼达看着桌面,深吸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眼前清晰地分出了两条路。
软禁,或者……
安司令笃定的,能够留给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受安司令所托来到空间站,不是来浪费时间,和你讨论对错的。”索恩注视着她在阴影里的表情,轻声继续道。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医生没有马上回答。
他同样深吸了一口气,透亮的绿眼睛望向安曼达,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选择。”
索恩吐出这个词,然后伸出手,将衣袖下的胳臂暴露在光滑的桌面上。
安曼达看着他露出的小臂内侧,睁大了双眼。
他小臂上的皮肤,沿着义体植入处的裂隙缓缓张开,露出了内部的一小块中空结构。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密匣,索恩小心地取出密匣,他的指尖从金属表面划过。
匣子自动弹开,托出了一小瓶满满的,细碎的黑色粉末。
安曼达见过这样的粉末。
在玻璃监狱的监控画面里,在那个狱卒专员身上。
……蓝银花的粉末。
生长在北方寒地的小花,磨碎的粉末可以用作镇定剂,也可以用作……
杀人的毒药。
或者……自我了断。
安曼达慢慢抬起目光,与索恩的视线交汇。
“这是父亲带给我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索恩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沉默的答案。
他从密匣里取出那瓶干枯的黑色粉末,放在桌面上。
他竟然无法将它平稳地放在光滑的桌面上,因为他的指尖不自觉地不断颤抖着。
“我受安司令所托……”医生垂下眼帘,似乎不敢与安曼达平静的目光对视,“给你带来了一个选择。”
安曼达看着那瓶满满的粉末,轻声说:“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
绿眼睛再次隔着桌面,望向安曼达:“安司令说,如果你和……‘他’,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那么这就是他附赠给余明朗的选择。”
安曼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桌面伸出手,指尖触到了玻璃瓶的边缘。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令她的指尖感到轻微的麻木。
她看着掌心那小小一瓶致命的粉末,低声喃喃道:“原来……他是这样希望的。”
索恩忽然摇了摇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安曼达合拢掌心。
冰凉的玻璃瓶沾上她的体温,竟然也透出一丝暖意。
她收起蓝银花,低声对索恩说:“谢谢你跑这一趟。你回去以后要向安司令报告,我和余明朗……不会再成为其他人的负担。”
“安曼达——”
“我会做出选择的,”女孩淡淡地打断他,“只有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了也不会怪罪到旁人身上。”
索恩沉默着,看着她平静得像是早已料到如此事态的神情。
十五分钟到了。
房门从外面被拉开,索恩看着那个女孩被守卫带出房间的背影,整个人脱力地倒在椅子里。
……
安曼达打开防护舱的房门,余明朗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样?”他收起愤懑和发愁的表情,快步走到安曼达身前,将她和门外的守卫隔绝开,“你没事吧?他跟你说什么了,为什么你看起来——”
安曼达抬起手,制止他继续发问。
隔音系统环绕着整个防护舱,门外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她坐下来,先问余明朗:“情报部那边,有说接下来对我们的安排么?”
“再住一晚,”余明朗咬了咬牙,压下眼底的阴影,“明天一早跟着情报部的飞艇,回麦尔肯星。”
安曼达沉默下去。
她看着余明朗询问地挑起眉尾,终于向他伸出小臂。
和索恩在会面时一样,她小臂上的义体沿着裂隙张开,露出了里头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余明朗的视线落在瓶子上,整个人微微一怔:“这是……”
“父亲派索恩来空间站,就是为了给我带来这个。”安曼达轻声说。
秀气的指尖拈起玻璃瓶,在桌面上轻轻推向余明朗。
她的手没有颤抖。
她知道余明朗远比她更清楚,瓶子里的粉末是什么。
他虽然具有特殊的同情心,但是像麦尔肯情报部的其他特工一样,他精通杀人的本领。
“你……”余明朗的声音罕见地发紧,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安曼达抬起视线。
她的眼神像蓝银花生长之地的寒风,望向余明朗时,目光深处却闪烁着沙漠的炽热。
“余明朗。”
她先是喊了他的名字,然后轻声说:“那些人要把我一辈子圈禁在麦尔肯星,我不喜欢这样。”
余明朗咬紧牙关,眼圈泛起淡淡的红色。
“从我们遵循着以为的正义,将证据交给其他人的时候,就失去了最大的筹码,也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她的声音柔软而平静,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只是在描述事实,“可是,父亲来了。父亲给我带来了一个,我可以选择的未来。”
余明朗忽然扼住了安曼达白皙的手腕,垂下视线低吼道:“安曼达,你……”
他的声音猛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时半刻,他又能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安曼达按住他冰凉的大手,将那只手轻轻拨开。
“我想要自由,”她的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耳闻,“不会连累任何人的自由。”
余明朗看着她平静的神情,心口一阵阵抽搐着,氤氲的水汽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想反驳,可是话到喉咙边,又被自己咽下了。
半晌,他嘶哑着声音,问:“你不怕你吞下这些东西,而我不敢跟你一起去死,最后只有你一个人的灵魂孤零零地进入地狱么?”
安曼达看着他泛红的眼尾,无声地牵起了唇角。
她笑了笑,紧接着正色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当是对我自私地抛下所有人,和对我抱有的天真的惩罚吧。”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自己的双手被紧紧握住,整个人跌进男人的怀抱。
余明朗用力拥着她,沉重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低哑的声音重复着:“我怎么会……你知道我舍不得,你知道的……”
安曼达靠在他的臂间,忽然感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了自己的眼角。
她无措地轻拍着男人宽阔的脊背,他那么高大却又那么悲伤,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余明朗抱住她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脸,指尖印过她的眼尾。
“你哭了,”男人轻声说,“你对我是真心的。”
安曼达微微一怔,唇角随即尝到了咸涩的苦意。
她流下泪来,心中钝钝的痛觉逐渐化为某种尖锐的痛楚,拉扯着她的胸膛,让她有些呼吸不上来。
“这是……”她错愕地按上自己起伏的胸口,抬眼对上了余明朗的视线。
“人类的血肉和灵魂的证明,”余明朗抬起手,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就算你没有表现出来,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拧开瓶子,将一半的黑色粉末倒在自己掌心,视线静静地停在安曼达脸上。
安曼达看着他那种缱绻而平静的神色,那是某种欲望被满足后的慵懒。她只在微型艇的那七天里,在他心满意足地拥抱着她汗湿的身体欣赏时见到过。
那个瞬间,她忽然动摇了。
“等一下!”
她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余明朗的手腕。
余明朗的动作却更快,一仰头将掌心的粉末尽数咽下。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依然坐在原地,看着她焦急的神情,忽然露出了无奈的笑意:“就像我不想让你生活在痛苦中一样,你最好也尊重我的意愿……我和你,是一样的。”
透明的玻璃瓶,被他放在他们身旁的桌面上,就在他们两人之间。
安曼达什么也没说,伸手将瓶子里的粉末一咽而尽。
视线相触的刹那,安曼达扑向余明朗张开的手臂,玻璃瓶珰的一声掉在桌面。
她将整张脸埋在余明朗的颈窝里,感到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畔低声说:
“我不想再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时间了,所以我很感激……你送给我的选择。”
蓝银花的黑色粉末,触及舌尖,先是一阵轻微的寒意,而后竟然绽放出了微不可察的花香。
死亡的拥抱,竟然是这么轻柔的。
寂静。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她眼前的余明朗,棱角分明的脸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只有环抱着她的手臂,柔软的触感提醒着她,她不是在做梦。
寂静。
世界像是被人调低了音量,安曼达听见了自己放缓的呼吸声。
他们后仰着倒进床里。
安曼达模糊地看见余明朗朝她伸出手,在床铺上摸索着,像是害怕她离开他身边。
安曼达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喊叫,没有挣扎。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从身体深处,从心灵深处,飘然而出。
……
砰砰砰!
身穿银灰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用力拍打着防护舱的房门。
砰砰砰!
房门被高级权限强行开启,麦尔肯专员冲进防护舱。
专员之一看见床上的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苍白着脸冲了上去。
“监测到心率异常!”
“无法监测到脉搏!”
“血氧……没有反应!”
一连三句报告,中年人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隔着光滑的桌面,望向被专员团团围住的床铺。
底部残存着一点黑色粉末的玻璃瓶,静静地停在桌面中间。
透过透明的玻璃,他看见床上两只本应失去全部力气的手,依然紧紧交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