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逃犯[赛博朋克]》议川

72、私事

　　余明朗关上套间的门，倚在墙角昏暗的灯光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情报部的宿舍有自己的床位，不能和安曼达住在一起。

　　然而他做不到就这样转身离去，就像他很清楚，她这时靠着门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与他不过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她的纠结看得他心如刀绞。

　　因为他知道，麦尔肯政府实际上已经插手了这件事，没有留给安曼达选择的余地。

　　她没得选。

　　他也不会怀疑，要是真让她自己选择是否要向星际法庭提交保治茜的遗言，她可能会痛苦，但最终会作出决定。

　　无论是哪个决定……他都能理解。

　　毕竟私欲和大义，最终都是由立场决定的。

　　一些人的大义，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私欲。

　　而另一些人真正追逐了私欲，还能被外人赞誉为大义。

　　可是……

　　她没得选。

　　他也一样。

　　余明朗走进大楼外萧瑟的冬风，默默竖起了灰色大衣的领子。

　　路边的花坛里，迎着寒风猛然绽放的一簇簇蓝色小花，不由得吸引了余明朗的注意。

　　麦尔肯星远比努比斯更干燥，更寒冷。

　　生活在这片灰色大地上的人，大概骨子里就刻着蓝银花般的基因。

　　隐忍，铭记。

　　他看着那簇看似脆弱，却能被用于制作军用镇定剂的花朵，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鹰犬的眼睛。

　　玻璃监狱的专员。

　　他都有点忘记那位专员的名字了……究竟是科，还是柯？

　　最重要的是，在他身份败露之际，将蓝银花的粉末灌进了那个专员的鼻腔，为自己创造了逃跑的时机。

　　知道这件事的人，大概都会觉得他这是为了逃跑，不得不做的选择。

　　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杀死科林，或者柯林，是为了替玻璃监狱里受到虐待的麦尔肯族人，施行最淋漓尽致的报复。

　　那么，他这样做究竟算是私欲，还是正义呢？

　　没人说得清楚。

　　这只是他想做的事。

　　余明朗站在街角，打开了衣兜深处的信号屏蔽器。

　　脑机中的通讯频道，信号断断续续的，但还是顺利拨了出去。

　　几秒后，线路里响起一个熟悉的，警惕而疏离的男声：

　　“哪位？”

　　余明朗叹了口气，低声说：“是我。”

　　“余——”索恩医生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一下，不悦地问，“你们还没到麦尔肯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通缉犯，竟然给我打电话？我可是还在医院。”

　　余明朗勾了勾嘴角，语气没什么变化：“你已经知道我们出来了？”

　　“泰坦那边的消息，我父母没事，真是……”索恩犹豫了一下，声音极其不情愿，“多谢你啊。不过你也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到我私人频道的号码的。”

　　“曼达警官告诉我的，”余明朗抬起视线，看着远处灰蒙蒙的街角，“我开了信号屏蔽器。”

　　索恩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你不想被你那边的人监测到这次通话？我有这么重要么？”

　　卷了边的枯黄落叶坠进风里，擦过余明朗的靴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跟你谈点事儿……私事。”

　　……

　　他们从努比斯到麦尔肯的这七天，安曼达在微型飞艇上，吃的一直都是余明朗带的压缩饼干和人造蛋白粉。

　　现在看着眼前的真肉，她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余明朗坐在对面，和她隔着一张餐桌。

　　同席的还有那位情报部部长，坐在余明朗身旁。

　　部长本来说要给他们开一顿庆功宴，用来接风洗尘，但安曼达拒绝了。

　　她心里很乱，又不想被外人看出来，只能用一脸的面无表情来掩饰。

　　餐厅的包间不小，看起来都和她的套间差不多宽敞了。

　　高脚杯里斟了香槟，落地窗外映入的霓虹光影和酒液的色泽交织在一起，格外的旖旎。

　　“曼达，你来试试这个，还有这个……”部长看上去心情大好，不断地让安曼达品尝满桌菜肴，“不错吧！”

　　安曼达礼貌地笑了笑，没接话。

　　“真是不错。”反倒是余明朗先开了口，然而他的声音很低，“现在的战局，还能吃上这样的佳肴，真是感动啊。”

　　……他绝对是在讥讽。

　　星球的心脏地带，这里的人穿行在衣香鬓影里，好像并不知道战争的存在。

　　部长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余明朗话里的情绪，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什么话！你们带回来的东西，足够改变战局了！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安曼达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疑问。

　　余明朗像是和她心有灵犀，抬起视线问中年男人：“我们带回来的是泰坦公司的污点，为什么这种东西能改变战局？”

　　部长转了转眼珠，笑道：“泰坦支持的光辉联盟，对我们采取的是不干涉政策。但要是光辉联盟一下台，能够上任的新世纪同盟，可就是觉得切割‘难民计划’要从根源解决问题，明确说过会支援我们的……努比斯人一下场，太空里其他星球也会表态的。这么点道理，你不明白么？”

　　……他肯定还有事瞒着他们。

　　安曼达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咽下食物。

　　味同嚼蜡。

　　“对了，星际法庭那边已经有消息了，”部长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投向安曼达，“明天上午，你们就上情报部的飞艇，去最近的星际法庭办事地点，第二天凌晨就能到。”

　　“办事地点？”安曼达扬起眉毛。

　　“对。我们决定提交保治茜博士的遗言，需要曼达你作为专门证人，亲自去一趟星际法庭。”部长点点头，似乎很了解她的样子，“但是让你一个人跟着我们这帮麦尔肯人也不是个事，所以我们经过审查讨论，特批余明朗和你一起过去。”

　　证人？

　　安曼达怔了一下，拿着筷子的手忽然用力了。

　　是否要在精神上杀死努比斯同族、向星际法庭提交遗言……

　　这件事，从她把遗言转交给麦尔肯政府时，就没有任何发言权了。

　　虽然她知道，就算让自己来选，自己也大概率会选择交出母亲惊世骇俗的遗言；但这种被安排的感觉，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就像是眼前的麦尔肯部长，将她拿捏得死死的一样。

　　部长留意到她泛白的指节，奇怪地挑眉道：“怎么？这不是你一直希望做的事情么？”

　　“正是如此……”女孩抬起视线，迎着部长的目光扬起了笑容，“我很高兴能够实现母亲的遗愿，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余明朗的目光闪烁了一瞬，什么也没说。

　　飞艇在清晨的薄雾中离开了地面。

　　安曼达站在落地的舷窗边，隔着一层玻璃看着地面的工作人员。他们像雪花瓶里的人偶，忙碌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飞艇缓缓穿过麦尔肯星的云层。

　　城市灯带像退潮的大海，光点一片片隐没，最后再也看不见。

　　余明朗站在安曼达身旁，视线同样越过舷窗。

　　他看起来面色如常，她的余光却捕捉到他按在舷窗上的大手，指尖不由自主地连续轻敲着玻璃。

　　他在紧张。

　　飞艇上的麦尔肯专员都聚集在驾驶舱，趁着身周无人的时刻，安曼达轻咳了一声，低声问：“你还在担心么？”

　　余明朗沉沉的目光一动，依然凝视着窗外逐渐接近的云层，没有转向她。

　　“我只是觉得，抵达麦尔肯之后的一切都……太顺利了。”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只有她能听见他压抑着某种不安的絮语，“顺利得像是在做梦。上面追查了那么久的东西，就是一件关于偷渡客的证据？……你大概不太清楚，那些偷渡者在我们星球的法律里，是和叛国者同等的罪名。”

　　出乎他所料，女孩沉默了一下，清楚地低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情报部在动乱时期花了那么多工夫，只是为了把邻星迫害本就罪该万死的‘叛国者’的证据送上星际法庭，这简直就像是麦尔肯政府在为叛国者做慈善，对不对？……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在乎的不是这个。”

　　余明朗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别告诉我，你只是希望完成保治茜的遗愿。”

　　安曼达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除了遗愿，当然还有那些偷渡客的性命，真相才是我关心的。”她迎着余明朗的目光，干脆地说，“至于你说的那些麦尔肯人的权力斗争，我不在乎这个……政府和公司一样，我不在乎他们之间是谁得到了权力。”

　　余明朗抱起双臂，思索了良久，唇角忽然勾起略带倦意的淡淡弧度：

　　“是啊。就算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要是他们的做法能帮到那些无辜的人，我就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舱壁震动起来，飞艇终于离开了大气层。

　　浩瀚的深色星海，在舷窗外徐徐展开。

　　安曼达看着漂浮在太空里，与她仅有玻璃之隔的碎片，忍不住伸出手。

　　指尖隔着玻璃，缓缓滑过那片无垠的深空。

　　她不自觉地喃喃道：“看起来真远。”

　　余明朗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看见远处巨大的空间站露出了钢铁的一角：“这么远的路，我们很快就要抵达终点了。”

　　他伸出掌心，自然地覆上她的手，忽然微微一怔。

　　……她的手有些颤抖，大概是心里很……不安。

　　安曼达眺望着深黑的太空，手背上无比清晰地传来来自另一个人的亲密的微微烫意。

　　……可是，他的掌心颤抖着，连带着她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动起来。

　　余明朗望着她的侧脸，舷窗外的阴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变换。

　　他意识到她的神情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而更像一个拥有了灵魂的平常人。

　　他握着女孩手掌的手心加了一分力，缓缓说道：“到了空间站之后，我们会被隔离审查，空间站的人要确认我们的身份。他们说是例行程序。”

　　“没关系，”安曼达看着飞艇缓缓减速，舷窗外的太空站重力对接区，一盏盏亮起明黄色的航标灯，“我们已经站在终点前面了。”

　　他们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无尽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