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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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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亦欢从西边跨院翻墙而出,到了太傅居住的听风阁中,从院角榆树之上越至屋顶,伏在一侧躬身抬头环视四下。
原本仆从婢女堆满的院落,此刻一片寂然。洒扫的女娘事刚做毕,正端着水从内室之中退出来,只余两个小厮还守在外门上。
巳时,太傅每三日便会带着牧童晨时出门,未时左右回来。
整个别业何时换防,黎亦欢早已一清二楚。
方才借院中守卫出错,刻意打问侍女。让监视她的暗卫觉得就要被察觉,只得暂时撤出黎亦欢院中,如此就给她自己留出了足够探查的时间。
眼见她轻身落地,快速转至侧窗前,双手撑住掀开一条小缝再一点点扩大,侧身一探跃进了内室。
几日前,她入狱的前一日。长乐宫中,女皇遣退左右宫人,只余她们君臣二人在殿上。
女皇一反常态的提起先太子案的陈年往事。
世人皆知先太子谋反被废,女皇不忍杀之,可太子却贼心不死,夜闯宫门欲行刺先皇。尚在病中的先皇醒来目睹一切,太子也因此被先皇所杀。
可自此事起,坊间关于女皇弑兄的流言却一刻都未停歇。几日间粮灾肆虐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关于女皇当日如何即位的谣言也跟着又传起来。
女皇神色黯淡斜倚在坐处,自嘲的笑出两声,深吸一口气。
“太子谋逆当夜,阿母并未醒来,太子也不是真的进宫行刺。是我,换了长乐宫的宫人,引太子夜闯宫门,而后又用先皇之印下旨抄家……”
黎亦欢猛然抬头却呆站在原地,嘴唇轻阖却又未出声。
女皇观她神情,未等她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明早被太子党羽暗害多次,都从未起杀心,为何要在太女身份已定的时候做这样的事。
当年,太子妃之父薛长云官拜左仆射,掌握着朝中的大半军政,也是太子阿兄最坚实的依仗。
太子被废,薛长云却依旧在朝。若只是处置了薛长云,太子还活着,军中的势力也绝不会听令于我。一个帝王若兵权旁落……你知道的。无论是为国还是自己,我都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黎亦欢:“太傅当年,知道此事?”
“他怎能不知?那时我多信任他啊,多次秘密只身出入高宣府中表明的诚意,希望他出面劝薛长云效命于我,以免兵戈。可他……哼。”
女皇哼笑一声,继续言道:“他只是希望我在阿母驾崩后,让出太女之位以解此困,似乎这一切都是女子争权的过错。之后的事举朝皆知,太子一众党羽无论朝臣、宗室尽数被牵连,杀头、流放。那日你从边境回来,正是我命内卫赐死高宣之时。”
“陛下在此时叫臣来,不止是想和臣说这些吧?”
女皇复又苦笑一声,缓缓抬眼看向黎亦欢。
“衾衾,高宣他……还活着。当日我派人送去毒酒,却被他半途逃脱。而后他便联络内卫网罗学生,勾结外朝豢养私军,利用他对当今朝政弊病的了解挑动争斗。今日莫名出现的粮灾、北境之乱,尽是你我这位好老师的手笔。”
女皇言语之间已然十分确定,自梁州到眼下,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便是先太傅高宣。
“陛下怎知此事是老师……高宣所为?”女皇轻叹出一口气。
她从身下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机关盒,转动机关,盒盖应声弹开。盒内放置着几十封书信,女皇将盒子递到黎亦欢手上。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你自己看吧。”
黎亦欢接过东西,将所有纸张依次摊开,有薄有厚各不相同。
“五月初十于余阳,一切如常。”
“五月二十八于厢州,一切如常。”
“七月初八于星州,泛舟,不许人前,似是熟人。”
一开始似乎只是寻常报平安的家书,渐渐便开始有了些非同寻常的内容。
再往后,信中人详细向女皇告知了,如何联络几地内卫,如何分别利用内卫网罗挑选太子妃之父薛长云的部下以为己用。
黎亦欢快速的翻动着这些文字,最后一页提到此人正在联络一个手握兵权的世家之人,有突厥血脉。
黎亦欢眼中布满震惊,她追出两步。“这传信之人便是?”
女皇起身缓步行至窗前。“这传信之人便是当年监斩高宣的内卫。”
“那高宣逃脱是……”
女皇未做声。
“所以陛下当日才命臣去梁州暗查当地军政?”
“我知你实在厌恶了内卫阴诡做派,可我也实在不知还能再信谁。在我心里也只有你这样干净赤忱的心思才能打动襄王,扭转时局。”
“陛下当时为何不告知臣此事?”
“我不愿在你眼中,自己变成如我们儿时争论的那样不堪的帝王。和太子争权变成了弑杀群臣宗室,既已做了,却又对高宣动了妇人之仁,让我大汤的百姓饱受战火饥荒之苦,那我当日犯下的诸多杀伐,从阿兄手中争来的这帝位有何意义?”
她几乎是瘫坐在了阶上,扶额掩面。黎亦欢恍然呆在原处,眼前的帝王也不过三十岁,这些年她只见她少年立志坚韧决绝,纵横远谋的帝王心计。
可就连她似乎也常常忘了,明明……她曾经也是那么明艳爱笑的少女,也是御花园里会因为没有得到母亲夸赞暗自落泪的倔强孩童。
黎亦欢轻轻的在她面前伏下身,她伸出一只手,微微颤动的覆在她手上。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御花园,女皇缓缓抬眸,看向她眼中。
“你做的很好了,每每我任性胡为,是因为内里知道对我你总有不忍,知道你总会坐在高处替我周全。因为你在我眼中不仅仅是帝王,是要效忠的君主,你更是你,是我在意的挚友周希令。
人无尽善,作为女子作为君王,你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尽力去做了,换了谁也不会比你做的更好,落子无悔我们一起向前看。”
“你……当真原谅我……”
“当初是我不知内情,若有人刀架在我的项上杀我朋友家人,我难道就能一直克制只做正确的选择吗?此事本就是千古难题,我也无解的,如何让我难为你。再说,我既不是判官,也不是后人,当初更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完人才选择成为你的朋友的。”
黎亦欢说着说着热泪滚落,女皇眼中的黯然褪去了几分她反握着黎亦欢的手。
“衾衾,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以我对高宣的了解,他下一步一定会对你下手,或是栽害挑拨或是直接杀之。此番北境的战事也诡异的很,自敌军入玉城我军久攻不下,兵部和襄王府已经许久收不到边境的战报了。
我们这位老师善用兵理且诡谲多变,不如你即刻出发去找周子忧,你们在彼此身边我或能放心一二。”
“我走了,那如今京中之事该如何?”
“我自有办法。”
黎亦欢摇了摇头:“陛下,先前他一直在暗,甚至搬出刘翎扰乱我们的视线。现在却有一个机会,让他自己走到我们面前。他既然想搬掉我这只陛下的手,我们何不遂了他的意思呢?”
女皇迟疑半刻:“不可,此事太过凶险,朕……”
“陛下,臣有把握……明日……”
就是这样,黎亦欢顺利的出现在了高宣身边,却不成想这个一直神秘的“还魂太尉”竟然一直就隐身在距他们咫尺之外的终南山中。
此刻,书室内。黎亦欢细细摸查着室内的每一处摆设,花瓶金器香炉玉瑑无一遗漏却一无所获。
真是奇怪,就算是高宣对自己早有防备,这书室之内也不至于干净至此。眼前突然浮现起当年在太傅府,下的一局棋。她好动,不小心翻转棋盘却见一幅北境之地的堪舆图刻在棋盘背面。
回过神,重新环视周遭,视线便落在了茶座之后的屏风之上。
她走过去一番摸索正要转身,“嗙”的一声屏风转动,一幅精巧的城防图出现在眼前。一旁还有许多尚未完成的草图,描绘的似是兵阵变化之事。黎亦欢急忙细细查看着图中的山势水流,图中正是玉城。
正在此时,院门上突然传来声响。
“主人。”“主人。”一众仆从相拥,细碎的脚步夹杂着人声,高宣竟然提早回到了阁中,比平日里的惯常早了整整两个时辰。
黎亦欢侧耳,声音却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门前。
抱猫的侍女从二门匆匆上前:“主人。”行至高宣身侧,在其耳畔耳语一阵。只见其面色一变,加快脚步朝着书室而来。
推门直入扫视四下,室内空空荡荡。他行至窗前,细查之下没有任何异常之迹,就连案前的香灰都和他离开之时别无二样。
这才坐下,对着侍女。
“我走之后除了猫的事,她可还做了什么?”
侍女深躬着身子,埋头回话:“黎娘子还问起了同她来的属下,而后就是如往日一样在院中树下练起剑,奴婢害怕被察觉便让下属先退了出来。”
“黎亦欢对我们还有用,今日的披露不要再出现第二次,否则家法处置。”
婢女闻言慌忙跪下。 “是,是,奴婢们知错,定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