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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筒子楼·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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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回忆录。这本手稿详细地描述了方锦霞眼中的筒子楼,从她记事起,一直写到不久前。
“三代单传的方家在这一辈绝了后,只得了两个闺女,方宏霞和方锦霞。”绾绾指着文稿,一字一句地念,
“一家四口挤挤挨挨在厂里发的房子中,父母在生活的拮据尖酸计较,在失望中忽视女儿。大概是因为方锦霞年幼,又有男孩子脾性,她倒侥幸成了两个倒霉孩子中较为幸运的一个,也因此而变得刁蛮。”
“孩童渴望得到关注和大量的爱,而这些在这个家里注定是奢侈品,因此方锦霞便将渴望变成索取,方式是抢夺方宏霞的东西。”
“与方锦霞截然相反的,方宏霞因早两年出生,无端承担了不属于她年龄的责任和劳动,变得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对于方锦霞的争抢,她惯常只是默不作声地看一眼父母,然后再在他们不耐烦的指责中放手。”
“方宏霞和方锦霞都心知肚明,父母并非格外偏爱方锦霞,而是不屑于浪费时间与两个都不怎么喜爱的女儿去周旋,所以便向更温顺的施压,满足更难缠的那个。”
绾绾读得有些呲牙:
“方锦霞抢过方宏霞的很多东西。床里面更暖和的位置,上学时三毛钱一根的铅笔,还有过年时料子更红更艳的衣服。”
“她的争抢成了习惯,方宏霞的退让也成了自然,父母冷眼看着,不在意谁受了委屈,只在意下班回来的热饭和片刻的清净。这个家就这样扭曲地运转着——而这其实是一种常态。”
“因此当方宏霞离家出走时,这个家的其他三个人都没想过,方宏霞会从此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到关键点了。绾绾哗哗翻了十几页的回忆,直接跳到方宏霞离家出走那段。
“方宏霞拿着画板——一块从学校后勤处捡的破桌板,站在沙发前,郑重地举着,说想要报考美院。”
“美院!那个年代考美院如同天方夜谭,她说了大概半小时,爸妈才勉强明白什么叫绘画,什么叫艺术,什么叫素描。”
“她翻过那块画板,上面贴着一张用炭笔画的画,那是一张全家福。这个家从没拍过全家福,爸妈没有那样幸福地笑过,也从没有把方宏霞和方锦霞拥在怀里。”
“方宏霞是有天赋的,毋庸置疑。她以考上后费用自理,以及每年往家里转一千块钱为交换,得到了爸妈的首肯,批准她跟随一个上海来的大师去写生学习,尽管这需要他们拿出八十块钱来。”
“那天只有一个人不高兴,就是看着画板的方锦霞。她发了好久的呆,再看向爸妈,竟一阵恍惚,将他们询问方宏霞能赚多少钱的殷切,看成了画上的和蔼。”
“于是她做了一个此生都会后悔的决定。”
“她尖叫着,吵着也要考美院,也要八十块钱。”
看到这儿,绾绾翻页的手都有些僵硬。
这样的家庭,不可能支持两个孩子都去考美院。而按照前文的描述,这对父母似乎从来不想解决问题,而是只想压下问题,好让问题不去烦他们。
果然:“父母厌烦了,撂下一句谁也不要去,就回到房间,重重关上了门。方锦霞并不满意,但也不再不平衡,她知道现在应该见好就收,于是闭上了嘴。”
“第二天,方宏霞离家出走了。与之一起的还有她破旧的衣服、发黄的鞋、书包和家里坏掉的手电筒。”
“关于画画的东西,她什么也没有拿。”
绾绾顿住了,定定看着这几个字,像是看着一个新生的梦想破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反正不再往下念了。
谈白接过书稿,快速翻了翻。
方宏霞走后,家里象征性地找了找,没找到也就作罢了,似乎只有方锦霞越来越孤僻古怪。
故事里再出现方宏霞,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方锦霞再听到方宏霞的名字,已经是四十六岁。她依旧没有结婚,婚姻让她想起父母,让她想起方宏霞。她活成了邻居口中那个刁钻的老处女、泼妇,但也许她只是仍停留在方宏霞离开的那个春天,停留在嚣张跋扈又刻薄的十六岁。”
“而现在不会有人像方宏霞一样顺着她了。”
“方锦霞起先以为是诈骗电话,挂了三次,最终才在医生的恳切中相信,自己是方宏霞——那个离家三十年的姐姐——唯一的联系人。”
“她不知道方宏霞是怎么拿到她手机号码的,就像她不知道,原来方宏霞就在距离她不足五条街的医院里,逐渐枯槁下去了。”
“方宏霞这三十年并不好过。离开家后她南下打工,几年后想要进厂,被骗光了钱,被好心的餐厅老板收留,从刷盘子做到帮厨。”
“餐厅老板的侄子向她求婚,她不懂爱情,但极度渴求一个家——属于她自己的,不用为别人妥协的家。”
“婚后不久,怀孕,家暴,被打到流产,三次。医生说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丈夫出轨,她成了笑柄。”
“又过了几年,她意外怀孕,逃出家去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再回去的时候,小三登堂入室,丈夫拖着她去离了婚。”
“可孩子没能带走。她一无所有,她没办法带走孩子。”
“方锦霞站在床边来回踱步,指天指地骂了两个小时:‘他第一次打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离婚吗?不知道跑吗?不知道回来吗?’”
“方宏霞只是略微转了转头,怔怔看着她,迟钝地笑了一下:‘是哦。’”
“为了节省住院费,方宏霞搬了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辆早餐车。方锦霞把早餐车推进楼梯间,从下面的车仓里找到了一摞画稿,还有各种颜色的油彩。”
“方锦霞这就知道了,为什么方宏霞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回来,哪怕她就在距离家最近的地方摆摊。方宏霞没有原谅方锦霞,也没有原谅这个家。”
故事到这儿就戛然而止,谈白这才明白楼下早餐车上那一点细小的红褐色是什么,那不是血迹,是颜料。
【恭喜玩家检索到一条图鉴信息】
【图鉴:筒子楼·早餐车的背面(3/5)】
【星级:四星】
这次的肖像画碎片是人物的耳朵。
谈白头皮一松,眼前的光斑散去不少。
如果方家父母没有留下房子归属的遗嘱,那这套房子理应方宏霞和方锦霞平分。方锦霞会甘愿将即将拆迁的房子分给十六岁就逃出家,此后再未在父母面前尽孝尽责的姐姐吗?
她放下书稿,继续在抽屉里翻找着,试图找出其他的蛛丝马迹。
“你在找什么?”绾绾想帮忙,无从下手。
“找方锦霞杀害方宏霞的证据。”
绾绾一愣,惊骇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方锦霞能在书稿里如实陈述自己小时候对方宏霞的欺凌,又因为方宏霞离家出走,三十年心怀愧疚不肯向前走,她怎么可能再杀了好不容易回来的姐姐?”
谈白动作不停:“如果方宏霞没回来,那么方锦霞只需要写一本书就能让你这样的读者相信她的愧疚,用文字完成赎罪。可方宏霞回来了,赎罪的代价变成了一套拆迁房的一半——或者更多。”
从病例和缴费单来看,方宏霞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真要狠心去治,恐怕这套拆迁房全搭进去,也未必能成。
方锦霞有什么理由放着好好的拆迁房不要,把全副身家搭入一个无底洞?
绾绾瞠目结舌。她自问也是从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看事看人也是宁往坏处想不往好处看,可遇到谈白,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善良了:
“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啊?放弃治疗的原因有很多,未必就是谋财害命啊。再说了,她们是亲姐妹,你见过哪家亲姐妹……”
“我见过。”谈白不想听绾绾絮絮叨叨,抬眼盯着她,一字一顿,“我见过。”
“亲姐妹,亲兄弟,夫妻,父子……为了钱、地位、利益,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绾绾听这话下意识想笑,想说谈白是不是□□片看多了,可对上那双眼睛,她又笑不出来了。
太认真了。谈白的眼神太认真了。
她甚至能从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看到几分陷入回忆的迟疑。
“你到底……”她哑声,没有把后半句话问出来。
但她的心里已经无法忽视那个疑问了。
谈白到底是什么人?
*
绾绾沉默了,屏幕外的工作人员们也沉默了。
他们知道谈白说的是事实,而这也是地城的必然。
随着奖券的发售,越来越多的人挤破脑袋想要前往美丽的乌托邦,想要从一年四季阴雨连绵的地城走出去,看向真正的蓝天白云,吃到真正的食物。
人人都在买彩票,钻研彩票,这也就意味着工业停摆,城市发展停滞。而地城越破败,人们前往乌托邦的欲望就越强烈。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循环的终点必将是法律崩坏,道德淡漠。
地城,已经被放弃了。
小职员看着谈白翻找线索的身影,无端想起方锦霞书稿里的一段话:
“筒子楼在新时代春风吹起的青笋般的高楼大厦里格格不入,如同被遗忘在了阴暗处。筒子楼里的人也日复一日循环着前一天的生活,像是坏掉的钟,指针停滞在两个格子之间来回抖动,进不得,退不得。”
“停在十六岁的方锦霞,停在儿子离家时的惠芬……他们和筒子楼一样,都成了快速发展时被遗忘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