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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范安之 ...

  •   从前庆帝可以随意摆弄太子和李承泽的命运,将其定义为对立的刀与磨刀石,现在他们死了,庆帝却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这个游戏模式。

      棋子换了,棋局继续,无论是谁都一样。

      范闲是他如今最喜爱的一颗棋,庆帝给予他尊荣,又让他遭人妒忌,被诋毁、被孤立。

      时间还是太短,庆帝还没下定决心究竟是要将他作为黑棋还是白棋,让他替代太子成为新的刀,还是当做李承泽的下一任磨刀石。

      他这些日子稍一思考便会觉得头痛欲裂,双耳嗡鸣,烦躁之下,干脆将这两个角色的压力一股脑全部向范闲压过去。

      范闲被压垮了,他从身到心都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再这么下去他会崩溃的,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鉴察院提司的位置,他不要了;澹泊公的爵位,也算不得什么;叶轻眉的仇,他无能为力。

      他向庆帝低头,跪在地上请求他允许自己辞官回澹州,言辞恳切,说希望放弃一切权势地位,只想回故乡做一富家翁。

      庆帝闻言,久久未语,不曾叫他平身,范闲跪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朕当初封你为澹泊公,看样子是选错封号了。”

      他怎能允许手底下有漏网之鱼,他要榨干他身上的所有价值,哪怕是骨头里的最后一滴血。

      范闲欲抬头,却不想庆帝猝不及防地蹲到他面前,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强大的压迫感令范闲浑身一颤,庆帝皮笑肉不笑“你还年轻,朕指望着你多为大庆办些事,总不能把范建那个老头子再叫出来吧。”

      “还辞吗?”肩头的手收紧,捏着他的骨头。

      范闲死死盯着他的衣角,顷刻,头叩上冰凉坚硬的地面“不辞了,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他终于明白了李承泽死前的话,不是想去争,是不得不争。这条路就像是悬崖上的绳索,一旦被庆帝赶上去,就必须一直向前,哪怕身边是风刀霜剑,脚下是万丈深渊,因为向前走,还有极为微小抵达对岸的可能性,但要是想转身,那就真的只有粉身碎骨一种结果了。

      身不由己,命不由人。

      范闲抬头看着辽阔的天空,明明天这么高,阳光这么美好,他却觉得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黑屋子里,四周的墙壁和头顶的天花板每时每刻都在向中心的自己挤压过来,他躲不开、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空间被压缩,空气被抽走,然后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缩起来,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彻底压缩,成为一个四四方方的罐头,连骨头都被挤得稀碎。

      “朕也知道,你年少权重,难免压力会大些,这样吧,给你放个假。”庆帝假惺惺地开口,尽力想在语气中表现自己的慈爱“大东山一战,四顾剑伤得不轻,估摸着就这几天了,他一死,东夷城群龙无首,你的任务便是让他们俯首纳贡。”

      怎样都比留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好。

      范闲在东夷城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四顾剑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剑卢十二弟子和太平钱庄托付给他。

      正准备启程回京,却接到了黑骑的密令:陛下要杀陈萍萍。

      范闲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可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了陈萍萍,他赶到时,凌迟之刑已经进行了一半。

      贺宗纬在旁边监刑,手里还有一碗吊着陈萍萍的命、不让他太早死去的参汤,见到一身风霜、戾气冲天的范闲,他吓得直往人堆里躲。

      然而此时范闲却看不见他。

      他的瞳孔已经被血色填满

      陈萍萍身上流下来的血几乎汇成一条小溪流,从刑台蜿蜒而下,似乎都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曾经书本网络上再绘声绘色的描述,都没有亲眼所见更能让人体会到封建社会肉刑的野蛮与残忍。

      范闲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仿佛整个人已经一分为二,灵魂升入天际,看着□□踉跄上前。他迷茫而痛苦地看着地面,想要将鞋底不踩在陈萍萍的鲜血上,又找不到哪怕巴掌大的地方。

      他颤抖着手解开外袍,盖在陈萍萍瘦弱残破的躯体上,陈萍萍的血还在流,白袍顷刻就染为红衣。

      这位心思沉重的鉴察院院长,就像把枯萎的稻草,有气无力地靠着范闲,都让人感受不到重量。

      范闲一只手为他传送着真气,另一只手却是痛苦地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发根,希望疼痛能让自己冷静。

      他学了那么多年的医,偏偏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过去的滕梓荆、老金头,赖名成,眼前的陈萍萍,他甚至还想到了太子李云睿和李承泽林嫣儿。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活的那么痛苦?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谁逼死了他们,现在又要逼疯他?

      庞大的内力为陈萍萍争取回一丝说话的力气,他暗淡的双目略微颤动,看向范闲气若游丝“箱…子。”

      范闲知道他是想问叶轻眉留下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于是不等他问完就回答“是.枪”

      “这玩意儿…”陈萍萍的眼中猛然焕发出最后几分光彩,他似乎很高兴这个回答,吃力地将嘴角上扬“我也有。”

      随即阖然长逝。

      陈萍萍是幸福的,在死前知道叶轻眉将留给自己儿子的东西同时也留给了他,他获得了叶轻眉比别人更多的信任与真心,然后又用自己的余生和性命去为她复仇。

      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激起范闲对庆帝的恨意,使他为叶轻眉报仇,那便算自己死得其所。

      一切重量都需要用一毫一厘去堆积,而陈萍萍,就是压垮范闲的最后一根稻草。

      范闲杀了那个施刑的刽子手,然后抱着陈萍萍的尸身一步步走得平稳而缓慢,鲜血从衣襟滴落,将他走的每一步都给染红,人群纷纷退后为他让路。

      他走了许久,走到一处山谷,直至再也走不动,便跪倒在地上用刀刨土。

      眼泪混着杀刽子手时溅到脸上的鲜血一起落进土里,范闲却突然咧着嘴笑了。

      他笑得凄厉,像山中的野鬼。

      狗屁!都是狗屁!什么人人平等,什么遵法如仗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封建社会里根本行不通!

      范闲想到鉴察院前的那块石碑,嘴唇翕动“你天真,我也愚蠢。”

      将人人平等的理想寄希望于一个封建君主,无异于让一只老虎放弃杀生,改去吃素。

      可能老虎一开始还会惧怕人手中的武器,装模作样一段日子,但随着饥饿感与对血腥的渴望一天天积累,饿红了眼的老虎一旦抓住机会就会第一个吃掉那个提出主意的人,连同她身边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范闲垂着头,多年前背过的课文让他在此时终于有了直击心灵的感触。

      那只恶虎从来不会满足,它需要用身边人的痛苦为食,躲是躲不过去的。

      今日是对他亦师亦父的陈萍萍,那明日会是谁?

      他爱之重之的婉儿,视他如亲子的范建和姨娘?慈爱温暖的祖母,还是聪慧善良的若若?

      范闲弃了刀,改用双手刨土,冬季的土地被冻的坚硬如水泥,他没有用上真气,任由石块沙砾将食指磨得鲜血淋漓。

      他不允许。

      他意识到,这个时代其他人的隐忍退让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们没有可以用来对抗皇权的武器,只得无可奈何,但他有,他可以利用超越这里千年的文明来作弊。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忍下去?

      用力将一把土攥入掌心,范闲抬眼,双眸如箭,似乎要隔着宫墙深深,射杀那只龙椅上的恶虎。

      而杀虎,第一步便是拔了他的爪牙。

      范闲选择掀了这盘棋,他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毒杀贺宗纬。

      他已经彻底疯了,将法将理通通抛之脑后,范闲现在只知道,谁与自己作对,自己便杀谁。他强硬掰开贺宗纬的下巴,将毒药扔进去。

      贺宗纬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直至感受到毒药从喉咙里滑落,他也不敢信范闲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同朝官吏。

      “你……”他捂着肚子倒下,七窍都有黑血冒出,却也只来得及怨毒地看范闲一眼。

      他感到视线开始模糊,于是不停在怀中摸索,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后,贺宗纬的神态突然流露出痴迷,他手打着哆嗦想将其打开。

      范闲弯腰从他手中将卷轴夺走,抽去上面系着的缎带,里面是一幅画。

      是站在桃花树下语笑嫣然的林嫣儿,鬓边一朵杜鹃花,正是那日琼林宴的打扮。

      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看到老对头的画像,范闲诧异一瞬,又冷笑出声,低头看着贺宗纬因承受着毒药的剧痛,已经将身子弓成虾子,却仍朝他伸手的狼狈模样“还给我…”

      范闲叹口气,踢开他的手,语气凉薄“你应该庆幸老二死的早,要这画是被他发现的,你不只七窍流血那么简单。”

      “到了下面,赶紧喝孟婆汤投胎吧,实在不行插个队,别让老二逮着你,那可就真魂飞魄散了。”

      “也别指望能再看林嫣儿那女人一眼了。”范闲想到林嫣儿曾经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场面,不禁微微苦笑“她最讨厌男人装痴情,你一边最后一眼都要看着她的画像,一边又对若若献殷勤,自己院中还住着个寡妇,能把她恶心得不行。”

      “魂落九余何足惧,阎罗殿上换新君。”范闲落寞地念着李承泽的诗。

      他猜这一对儿绝对还没有投胎,阎王要是想让他俩分开,他们能把地府给砸了,说不定还真能在下面篡个位。想必李承泽也不爱处理那些杂事,将事情交给下面的小鬼,然后自己一门心思地研究怎么能在地府和阳间走私,让他心爱的表妹吃上阳间的荔枝。

      这联想怎么还有点可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呢。范闲抿唇笑了笑,转身去内殿向庆帝请罪,以诛杀佞臣的名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庆帝有点嫌弃贺宗纬死的那么儿戏,比之李承泽差远了。他心里对范闲有不满,但也有兴奋,他从范闲身上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狠厉。

      如今的范闲,比起叶轻眉,似乎更像他。

      他到底是又赢了一次。庆帝这么想着。

      于是他不痛不痒地训斥了范闲一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庆帝没有为贺宗纬正名,哪怕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不过是一枚废子,哪怕化为涅粉又有谁在乎?只怪他技不如人,命不好。

      贺宗纬背着这个佞臣的恶名死去,范闲前去抄家,此时贺宗纬已经在庆帝的提拔下成为了左都御史,可他的家中却可谓一贫如洗,只抄出些字画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寡妇。

      没人是真正毫无可取之处的,不管是真的还是做给别人看,起码贺宗纬是真的清廉。

      但他在范闲面前蹦哒了那么久,恶心了他那么久,范闲还不至于为自己刚杀死的人惋惜,杀都杀了,再感慨未免太装模作样。

      小寡妇是当日贺宗纬扳倒林相的另一个人证,死的那人便是她的丈夫,也是贺宗纬的叔父。林相倒台后,没人注意她去了哪儿,没想到她一直居于此处。

      她身着孝服,哭泣的时候颇有几分楚楚之姿,察觉到范闲沉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害怕地瑟缩一下,低头不敢看他。

      范闲盯了她一会儿,终于偏过头,让开身后的大门“贺宗纬谄媚君上,已死于毒杀,这屋子里的东西,你收拾些值钱的,快些离开京都吧。”

      小寡妇眨眨眼,环视一圈儿,飞快跑去别的地方收拾东西了。

      范闲背靠着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莫名其妙发出一声冷哼。

      贺宗纬长袖善舞,在朝中左右逢迎,要将他永远钉在佞臣的耻辱柱上光靠范闲几句话还不够,最好能让他彻底身败名裂。

      这个小寡妇本该是范闲最好的突破口,试问贺宗纬一路青云直上,至今无妻无妾,而院中却藏着个叔父的年轻遗孀,这传出去谁人能不议论几句。

      但这个念头最终被范闲打消,林嫣儿虽死,可她的骂声却时时在脑海响起。

      “贱男人,狗东西,你最好以后别给我使这种下作的手段,不然我就以眼还眼,说你这个从澹州来的私生子,早年为了讨生活,进了碧玉阁!”

      罢了罢了,他又没亲眼看到贺宗纬与这寡妇同床共枕,流言蜚语足以压死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本就无依无靠的寡妇。

      “我可没使下作手段,你别在地底下造我谣啊。”范闲说完耸耸肩,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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