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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起婆娑 ...

  •   范闲觉得今天一整天冲击太大,他都有点受不住。去都察院门口将叶轻眉留下的石碑擦了又擦,勉强定了定神,他匆匆赶回范府。

      他得趁着李承泽和林嫣儿心神大乱的空档将范思哲送走。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范闲努力不去想家宴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咬紧牙关。

      他还得叮嘱范思哲去北齐的事情,他不能慌。

      天上下了点雨,将青石板铺的路浇了个湿透,还有积水,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踏进水里。

      范闲谢过言冰云,撑着伞一个人往回走,突然,雨声中掺进了马蹄嗒嗒,直奔他而来。

      一只素白的手将车帘拨开,林嫣儿的脸露出来“好巧啊,小范大人也在今夜出门,既然偶遇,不如聊聊。”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这句词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时候见着林嫣儿在范闲心里跟遇上聊斋里的女鬼也没什么区别了。

      女鬼说不定还没那么多心眼子算计人,最多把他拆吧拆吧吃了。

      林嫣儿指尖一点“那里,便是我的新铺子。”

      她指的刚好是抱月楼对面。

      范闲觉着这女人可真狠,不久前还在家宴上头破血流,现在又恢复了那副端正冷静的模样,沉重的紫色额饰一戴,刚好遮住伤口,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疼得慌。

      心性之坚,他自愧弗如

      “老二呢?”范闲问她,没道理林嫣儿出来了,李承泽却不在身边。

      “表哥已经睡下了。”她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双瞳清澈温柔如剪水“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有些累。”

      “怕不是偶遇那么简单吧。”范闲也觉得疲累,不想继续装了“郡主在司南伯府也有眼线,知道我的出门时间?”

      “那可没有。”林嫣儿柔柔地笑着“我是用龟甲算出来的。”

      “天要我来找小范大人,所以我就来了。我这个人啊,最信天命。”

      “郡主的意思是我今天不跟你在这里说会儿话,就是违背天命了?”

      “我可没这么说。”林嫣儿轻轻掩住口,却不由分说地给驾车人下令“停前面的铺子前,我要和小范大人……好好叙旧。”

      这一仗是由不得他不打了,范闲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跟在马车旁走进铺子前面的屋檐下。

      他看着林嫣儿撑开把伞,柔柔弱弱从车厢中走出,然后踩着在泥坑里跪成一排的仆从走下来。

      她的绣鞋干干净净,一点泥水都不曾染上。

      林嫣儿随手向身后扔了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惹得那群跪地的仆从争抢起来,就连赶车的马夫都忍不住目露艳羡。

      “为什么。”范闲问。

      “什么为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踩着人下车!”范闲提高了声音。

      “因为下雨了啊。”她的眸中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羞愧不安,仿佛本该如此。

      “为什么下雨就要踩着别人?”范闲接着问。

      “因为泥水会弄脏我的鞋子。”

      “所以你就折辱这些人,用他们的尊严,护着你的一双鞋?”范闲指向那些人的手指都在因痛心而颤抖。

      “我给钱了的。”林嫣儿从荷包里抓出一把珍珠,“京中人家一年的开销不过十两,给我当次脚踏就能赚到,好些人抢着干呢。”

      “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就能出卖尊严吗?”范闲对跪在地上摸索珍珠的人喊“起来!不许跪!”

      没人理他,他们只是普通人,十两银子……真的很多。

      “何不食肉糜啊。”林嫣儿拉长了声音感慨,然后用钥匙打开大门。

      “张娘子和我说你已经找过她了,她不想跟你走是吗?”

      这是一间做纺织生意的铺子,到处都挂着布料与丝线,白天应该是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可如今是个下雨的夜晚,范闲无端就想到了盘丝洞。

      范闲还是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滕梓荆的夫人,本家姓张。

      “是啊,这个铺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张娘子的心血,她与我说它就像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一样,并且附近还新开了书塾,很方便滕归上学。”

      “小范大人,你需要理解,没人会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选择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

      “你害了她的丈夫,还想利用她。”范闲咬牙切齿道,他可真后悔在家宴上拉住了林嫣儿的衣袖,早知道让她一头撞死多好,她死了,老二定然也不会独活。

      哪还有眼下这些烦心事。

      “你这话可就冤枉了我,滕梓荆的事我和表哥真不知情。”林嫣儿的手抚过一匹匹布料“我什么都与张娘子讲清楚了,未曾有丁点隐瞒。”

      “我非但不曾害张娘子,反而还是她的伯乐。因为我,张娘子才能短暂地走出丧夫之痛;因为我,她那手纺织的技术才能不被埋没;因为我,她才能付出劳动后,获得不输于男人能获得的报酬,不吃嗟来之食。我能保她过安稳生活,也能助她实现自我价值,而你范闲不能!”

      “不,也许你能,可你没想到。”林嫣儿目露嘲讽“你会每个月都让人给张娘子送银子,会给滕归寻夫子,但你不会理解她是不是在痛苦,是不是终日郁郁寡欢,沉浸在丧夫之痛中无法自拔。或者你还会欣慰她整日闭门不出,为亡夫守节。”

      范闲冷汗涔涔,因为他居然觉得林嫣儿说得有道理,她似乎真的在做一件好事,哪怕背后是有目的的,那也是好事。

      不,想想抱月楼,想想老金头,范闲你不能被她洗脑。

      看见范闲用力甩了几下头,林嫣儿了然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我伪善,想说抱月楼的事?”

      “范思哲才出城吧。”她气定神闲地在角落处一架织机前坐下,挽袖纺织起来“这件事情论责任,你那弟弟可是要占九成九,怎么,小范大人嘴上说着执法如仗剑,动作上却是拿鉴察院的势力包庇自家弟弟啊。”

      “但凡你敢让范思哲走一趟刑部,我都不会这般看不起你,可你没有。”

      林嫣儿鄙夷道“承认吧,范闲,其实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尚,自私,虚伪,贪婪,懦弱,人皆有之,不必难为情。”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睫微微下垂,像个下凡宽恕世人罪孽的菩萨。

      范闲眼眶红了,“你知道老金头吗?”

      “知道,那天从抱月楼回去,我就找人查过了”林嫣儿高高扬起脖颈,呼出口气“我记性很好,所有直接间接因我而死的人我都记得。他给宫里贡菜,在抱月楼被打死了。

      “原来你知道啊。”范闲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林嫣儿明明能猜到后果,却仍推波助澜地去做了。

      她当人命是什么?草芥吗!

      “那范思哲知道吗?”林嫣儿冷漠地直视范闲眼角的晶亮。

      见范闲一下子就哑了声,她很是快活。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范闲就忍不住对他散发恶意,厌恶他的天真,厌恶他的正直,厌恶他仍走在阳光之下。所以她问“范闲,你冷吗?”

      “一直站在道德的山巅,对我们指指点点,不冷吗?。”

      范闲依旧没说话。

      “若是从前也就算了,可这次抱月楼,从你选择送走范思哲的那一刻,你就不再具有高高在上的底气了。”

      “以后跟我说话,客气点。”

      “你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范闲盯着林嫣儿的脸,似乎想看清她这副美丽皮囊上是不是有个开口,里面是不是藏着个了不得的妖怪,否则怎么能句句都戳中他的痛点,字字都足够锥心。

      可他并没有发现异常,反而注意到了林嫣儿原来是长了一双眼尾向上凌厉的凤眸,她总是以柔弱姿态示人,以至于范闲一直以为她是圆圆的水杏眼。她的唇反而没怎么锋芒,是好看的小圆唇,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张嘴能说出的话语刻薄至极。

      她与婉儿长得实在不像,就连心性……也是相差甚大。

      难道是因为婉儿更像林相多一些,而她却与李云睿一脉相承?

      “小范大人过奖。”林嫣儿不闪不避,任由他看,放缓了语气“反正你未来也总是要在表哥和太子哥哥中间选出一个的,太子哥哥在澹州刺杀过你,如今你们能一笑泯恩仇,为什么却死死抓着表哥不放呢?”

      “你不是很讨厌权贵们草菅人命吗?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是表哥得成大业,像抱月楼这种地方在大庆国土上将永不存在。”

      “你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我和表哥也会保你一世平安”

      “真的?”范闲讽刺地挑起眉梢,像是被她说动了。

      “假的。”林嫣儿骤然弯腰大笑“等表哥上位,我第一个杀你。”

      林嫣儿又发问“你还要接着查走私吗。”

      “查!”

      “为了将母亲和表哥彻底拉下马?”

      “为了庆国。”

      “行,那你查吧。”林嫣儿扔了手中的梭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范思哲最后在马车上好像跟你喊了什么银子?”

      “你要他去北齐做生意。”她脸上的神情很是赞许“确实,他在这方面是很有天赋,要我也会这么干的。”

      “但是小范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范思哲现在是偷逃北齐,做生意也没在官面上报备吧。”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刚才还在说,怎么突然忘了。”她的右手食指在细腻冰冷的布匹上一点一点,最后恍然大悟“哦,走私。”

      “小范大人,你说这算不算走私啊。”

      “我今日就不该救你。”范闲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真是祸害遗千年。”

      林嫣儿气定神闲站起来,提起身旁的灯笼“行了,小范大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两人一起跨出房门,在灯光的映照下,范闲才注意到林嫣儿这次身上的裙子是牙绯色,越向下越就接近猩红。

      隔着几步回望她,地面的雨水反射天上的细微光亮,她如站在地狱业火之中,浅笑盈盈,额饰下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像一个堕了魔的谪仙。

      想到白日林嫣儿在庆帝面前的哀求,范闲突然觉得她也有些可怜,她本可和婉儿一样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郡主,可偏偏为了一个李承泽只身入局。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于是他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林嫣儿像是被冒犯了般“我可怜?你说我可怜?我是备受帝宠的郡主!我有美貌,有权利!这庆国大多数人都要跪在我面前,你凭什么说我可怜!”

      “你本可以不参与这些的,就算长公主野心勃勃,可林相却是个好父亲,他不会护不住你,何苦弄得满手鲜血。”范闲试图劝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难道你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林相……”林嫣儿念着这两个字,声音轻的像是在梦呓,然后突然向他招了下手。

      “范闲,你靠近些,看看我究竟像谁。”

      她将灯笼抬高举到脸庞一侧,然后眉头微微下压,趁着范闲看过来的瞬间,凌厉抬眼,眼神锐利如剑。

      范闲心头大震,背生冷汗,顿感天旋地转“你,你……你是……”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下去。

      林嫣儿哈哈大笑,随手将灯笼扔进雨中,任由雨水浇灭那一点火光,淋着大雨蹦蹦跳跳上了马车。

      她不怕范闲会乱说,否则当年那个多嘴的太监是什么下场,他就会是什么下场。

      范闲站在路旁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蹲下干呕。

      “对了,小范大人。”林嫣儿再次将车帘拉起“你知道老金头的女儿叫什么吗?”

      不等范闲有所反应,她先说出了答案。

      “她叫金莺。”

      “不久后你们就会见面的。”

      马车缓缓前行,范闲却仍能听见车厢里的人在念一阙戏词。

      “我偏要起婆娑,炽焰火,自废堕,闲骨骼,永藏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起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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