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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糖 ...

  •   为何回这儿,他并不清楚,只隐隐觉得此处实在是块很好的葬身之地——至少“风水”不错。
      躺在被那少女称为“老娘”的古树下,枕着草地,感到风中似乎又飘来了她所唱过的歌,他被血染红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一丝浅笑——他愿意拿掉人皮面具,去掉所有的伪装,听着这支歌儿,如孩童般沉睡。于是他便当真掀去了那张“脸”。
      腰畔的钱袋很鼓,装满了他卖命赚来的钱。可它们对于即将死去的他已然全无用处。这真是个讽刺。挣扎着想将钱袋解下、抛开,他的气力伴随着伤口不断外渗的血渐渐流失。
      苦笑着放弃最后的努力,他只好指望最好她会首先到来,拿走这只钱袋。
      “爹,快点儿!”
      “傻丫头,小心别摔了。急啥么?”
      这当儿,有脚步声逐渐趋近,依稀的,听见了她的声音。
      欧阳泽大睁昏沉的双眼,想要透过模糊的视野确认自己是否如此幸运?然而失血过多却使他眼前发黑,啥也看不清楚。

      半张小口极度震惊的望着老娘树下的“血人”,秋兰险些当场昏倒!
      秋老爹镇定自若,放下身背的药篓径直趋近。

      欧阳泽出神的盯着她那模糊的身影,只觉犹如在梦中。
      她的容颜、她的倩影,距他似远还近——飘摇着、晃动着,一会儿淡去,一会儿直逼眼前。很希望能够捉住她的裙边儿,感受几分真实,但那并不现实: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定定地凝视她并不清晰的影子,任她在自己昏黑的视野中浮游。
      针,刺在了他身上;血,似乎已不再外流;有人在对他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他便也呢呢哝哝的应了什么;而后他被架扶起来,挂在一副宽肩与一副香肩之间,晃晃悠悠的拖动了满是窟窿的脚,勉勉强强的迈开了步子。
      每一步都伴着难忍的疼痛和虚浮的晕眩,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行动越来越无力,异常辛苦。恍惚中,他好象听到有人在呜呜咽咽的哭,有人在怒气冲天的骂。哭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很压抑,而骂的声音则十分宏亮,几乎是在吼。想听清那哭的一个在哭啥,于是他便向哭的人倾斜。之后,他闻到了极淡极淡,却十分温暖、直沁肺腑的幽香;触到了极光滑极柔嫩,但有些冰凉的肌肤;碰到了极软极软,而又富有弹性的部位。

      “王八犊子!”秋老爹用力扯过欧阳泽,不允许他再沾秋兰的便宜。
      欧阳泽经这一拽,完全失去了知觉。
      秋兰刷白着脸,泪水又将决堤。
      “还不去拿落下的药篓?”秋老爹低吼道。
      秋兰打了个颤,急急忙忙返回。
      “哭个屁?还不快缝针?”秋老爹冲不中用的女儿直着嗓门儿大吼,“等人死透了再哭吧!”
      秋兰一边擦眼泪,一边接过父亲递来的针线,好半天才止住手指的颤抖,紧咬牙关横下心去缝合那些象嘴一样绽裂翻起的伤口。听着针穿透皮肉的声音、走线的声音,她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奔流不止。
      “就当是在绣花缝衣服。”秋老爹按牢神志并不清醒,本能抗拒这项苦刑的欧阳泽,笑道,“平日里一针一针又一针,戳得挺来劲儿,今儿是咋的了?”
      秋兰并不觉得好笑。她是在缝合人的血肉,又不是在刺绣。
      “看样子是遭了劫。”秋老爹皱了皱眉,“财不露白,可他竟然明目张胆的系在腰上,活该!”
      秋兰精神极度紧张,心中非常恐惧,手下异常谨慎迅速——而听到父亲居然还有闲情分析挖苦,不由怒火上升。“我压着他您来缝好了!”她边缝边哭,歇斯底里,“谁有本事在人的皮肉上做女红?遭劫的人半死不活,管得了自己的钱袋吗?”
      秋老爹“噗哧”一笑。
      秋兰这一气,倒是不那么害怕了。当再度穿针引线接着缝另一处伤口时,她的手已不再发抖。
      “这小子没那么孬。”秋老爹哼了一声,说道,“仔细看看,要不是够机灵,他所受的每处伤或偏半寸、或深两分,通通都会令他当场送命。”
      秋兰不再同父亲争辩,凝神专心缝合伤口。

      火灼般的激痛与水的清凉一并喷至。
      欧阳泽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那张湿润的、埋在胡子丛中的、有些萎缩的嘴正在对他笑语:“算你小子有种。昏去又醒来,哼都不哼一声。”他怔怔出了神——她就站在这老汉身后,象只受惊吓的小鸟,却不时以一双关心的泪眼向他担忧的凝望。
      “现在不能带你回家,等天黑吧。”秋老爹挡住欧阳泽直盯秋兰的视线,也隔断了女儿投向那小子的目光,动手替之包扎缝合后经过酒消毒的伤口。
      注意到这是个被矮树丛隐藏的草窝,欧阳泽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想起昨夜的种种遭遇却又禁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兰子,把篓子里多带的那件衣服给我。”秋老金抽空扭头对女儿说,“好了……过来帮他穿上,我撑着他。”秋兰的犹豫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仍然使得急性子的他吼叫起来:“你在那儿忸怩个屁?”
      急忙将药篓中的衣服拿来,但面对欧阳泽满身绷带的样子,秋兰却不知该怎么帮他穿上?
      秋老爹怄得连声骂她不中用,嫌她笨手笨脚,怨她不看情况,说伤口都缝了,还怕什么男人光膀子?秋兰又难堪又委屈,热泪再度夺眶而出。
      “我不疼……”欧阳泽如醉如痴,轻轻的对那双盈盈泪眼说。
      “听见么?”秋老爹突地大笑,“他不疼!”
      秋兰眼帘低垂,慌乱的帮欧阳泽穿起外衣。
      欧阳泽想起了那盏被她放在卵石堆里的莲灯——那天,当他忍不住折返回去时,它让他的心一瞬间充满了暖意。今天他没戴人皮面具,她一准儿认不出他就是那个扶她一把的陌生人。

      盘腿坐在土炕上,秋老爹磕了磕烟锅儿,为自己续上了一袋旱烟。烟气在屋里缭绕,他的眉皱了起来,额头的纹路变深了。
      隔着炕桌,秋兰一边捻麻线,一边微笑,想着自己的开心事。
      “兰子,那是个好人家,正眼巴巴的急着迎你过门儿。”秋老爹的阴沉,萦回不去,语气不甚高兴,“你别老成天围着‘木头’转。”恼火的咂吧着烟嘴,他又说:“他不是咱这儿的人,迟早都是个走。”
      秋兰垂着头捻她的麻线,不作声。
      “一个异乡客能做啥?”秋老爹叹道。
      秋兰眼中有了愁思。
      “收收心,你是订了亲的。”秋老爹说。
      秋兰点点头表示明白,而脸上却没了血色。
      秋老爹摇摇头,不再多言。女儿的心事,他知道。不错,那小子是比其它乡下小伙子强——背不驼,腿不罗圈儿,而且模样不傻。但是他由着人叫他“木头”,对于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肯定有问题。假如是富家子弟遇上山贼逃得一条性命还好,若他来路不正是个亡命徒可就糟了。其实纵使他属于前者也不成,万一是因为争夺家业而被同族派人追杀,岂不无端端牵累了旁人?
      “爹,我懂。”秋兰强颜而笑,“娘谢世后,您就为我操足了心。您希望我嫁一个知根知底的牢靠人,所以就连河州的那门儿亲事也不甚情愿。要不是族长亲自提,您压根儿不应。”
      秋老爹呛了一口烟,咳嗽不止。
      秋兰捻着线,悄然无声。

      “张嘴,啊——”秋兰将吹凉的药送向他唇边。欧阳泽乖乖咽下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汁。
      秋兰把空碗放在地上,抽掉掖在他身后的垫子,轻轻缓缓扶他躺下:“这样,呆会儿拆线就不疼了。等你醒过来,我搀你走动走动。睡吧。”
      感到眼皮一阵沉重,倦意袭来,欧阳泽觉得浑身都在向一个舒服、温暖的地带下陷,不由自然而然的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双眼,秋兰还在炕边。她似乎哭了一场,眼圈儿红红的。
      坐起身,深深凝望着她有些羞赧的表情,鼻尖儿发红的小脸儿,欧阳泽竟不知该说些啥?
      秋兰帮他穿衣,助他着好鞋袜,扶他下炕。
      幸福的昏眩,令欧阳泽心里为之一热。
      秋兰低着头,满脸红晕,只顾扶着他慢吞吞来回走动,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撂开手,让他自己走。”秋老爹当门而立,“这会儿工夫,你就擦边儿,想叫我把你捆在你房里是不是?”
      秋兰被喝斥得脸色发白,连忙退过一旁。
      欧阳泽又失望、又尴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啥。”秋老爹冲他瞪眼,“告诉你,少打我丫头的主意!”
      “爹!”秋兰窘得直跺脚。
      “还呆在这儿干啥?不知羞!”秋老爹复又向她吹胡子,“一个大姑娘家,成天往男人房里钻,传出去怎么做人?他有手有脚,养了这多日,哪用你多事?回你屋里去,听见没?”
      欧阳泽有些动气了。倒不是因为秋老爹冲他嚷嚷教人冒火,而是由于秋兰已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泫然欲泣。眼瞧她抹着泪匆匆忙忙逃出去,秋老爹兀自意犹未尽,似乎还有损话要对他发表,他虽闷声不响,但已面沉似水。
      “你拉啥脸子?”秋老爹哼了一声,“救你治你养活你,我倒有罪了是不是?换你当爹,能让自家的闺女成天和男人胡混吗?”
      “兰子只是想帮我,那哪算‘胡混’?”欧阳泽嘟哝道。
      “你还有理了?”秋老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我就是不准她再‘帮你’ 。你敢再让她‘帮’,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若存心不良,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欧阳泽没再做声。
      “大爷脾气去别处耍。”秋老爹中气充足,“想呆在我家,就得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从力所能及的干起,我这儿不供吃闲饭的。”
      欧阳泽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谁吃闲饭了?我那袋银子是假的吗?”
      秋老爹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他:“脾气不小啊?受不了就走人,拿着你的钱袋滚蛋!”
      欧阳泽噎住了。
      “别看我们穷家小户,还真不少你那几个臭钱。”秋老爹的嗓门儿陡然大了几倍,“你这连‘生皮’和‘熟皮’都分不清的东西,张狂个屁?”
      “‘生皮’,是将盐硝类抹在皮板上,反复揉搓而成的——板子厚实牢靠耐磨,但有腥膻味儿。‘熟皮’,卧缸硝制而成——皮板经铲刮后轻薄洁白,无腥膻味儿。”欧阳泽对于这老汉竟然把自己当傻瓜大为着恼,顿时冒火的吼叫道,“哪个不知道?”

      秋兰本来万分委屈,正闷在隔壁自己房里掉眼泪,忽听得墙那边传来互不相让的咆哮,当即禁不住破涕为笑。父亲是出名的倔老汉,因为性情不好,鲜少有人敢招惹,就是族长也要让他几分。如今竟有了敢于向他嚷嚷的人,倒真稀罕。而“木头”也很奇怪,居然认认真真同他计较。
      “兰子,你在那屋乐个屁?”秋老爹的声音十分惊人,直自邻房传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秋兰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会听见?
      “她在自己房里笑一笑也犯王法吗?”欧阳泽不满的吼声也不小,隔墙听得一清二楚。
      秋兰偷偷的笑着,知道父亲准是吵不过木头。
      果不其然,秋老爹开始诅咒天不长眼,救回个难缠货了。

      大吵之后,家里所有活计通通都变成了她和木头的。父亲除了偶尔出门采药、替人看病外,任事都不干了。他没再提河州那当子事儿,仿佛已忘了河州九眼泉边的金屋玉室在等她去住。唯一令他气脑的只是木头总不肯入乡随俗地抽旱烟,嚼茶叶,绐终象个“异乡客” 。
      秋兰巴望着木头能留在这儿,再也不离开。她猜想父亲也在如此盼望着、期待着——因为木头会做任何事,象是万能的。他不仅能破柴挑水、牧牛放羊,还能打野兔捉狐狸,做生皮或熟皮。另外,他还时常抱着大捆胡麻杆投入水池中沤制,将剪下的羊毛、牛毛分类收藏,帮她做许多本该由她来做的事情。
      没求他代办,他却一手包办。这份体贴令秋兰甜在心头。她虽曾向往九眼泉清幽的环境,还有雕梁画栋的豪宅,但却更憧憬这平平淡淡、和和乐乐的日子能过到死而同穴的那一天。
      自从存了这心思,家里的纺车和织布机就几乎一天没停过。
      她一俟那匹麻布织成,就拿它去河边反反复复的捶洗,直至将它洗成色泽洁白、质地柔软的“棒槌绸”,而后便一针一线地为他量身定做衣物鞋袜。裁啊,剪啊,缝啊,绣啊……顾不得眼酸腰困,一俟家务忙完,她就窝在炕头儿上坐在针线笸箩旁边进行这项耗心费力的工作。
      对她而言,这不是结束,而是开绐。她还想为他做一套褐子的,备以秋冬时穿、走亲访友时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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