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取经组狭逢黄鼠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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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滢回到出租房，推门就入眼一地花花绿绿的破烂袋子、果皮、瓜子壳。
活像推开了垃圾房的门。
她以为自己走错门了。抬头见三个姑娘架着二郎腿，歪靠在她熟悉的帆布沙发上，红指甲捏着什么正往嘴送，两手拉扯开薯片袋口，一口细牙咬上苹果，全都定住，也一脸狐疑打量她。
她们背后，普朵不知正忙什么，听见开门回头和她打招呼。
岑滢心知是普朵的朋友，对她们点头一笑，望着地下虎视眈眈的垃圾。无路可走，也只得咔吱嚓啦踩着过去。
“你室友啊？”背后有人嘀咕。
“对，她是个编剧！”
岑滢顿时被普朵与荣有焉的语气淋了一身鸡血。
“编剧还能跟你住这种鬼地方？”
“别乱说......”普朵恳求的声音又急又低。
岑滢假装没听见，转进自己房间。
桌椅台灯上都积了厚灰。
她望床挣扎一番，强打精神换床单，胡乱拉过被子睡下，耳朵里不断灌进外面说话的声音。
“普朵，你这件衣服也太老气了！”
“普朵，你那个包是山寨的吧？晶晶的包可是真的！”
“晶晶你哪来的钱买？”
“网贷啊，比银行办信用卡快多了，你试试？”
“我不敢……阿翔也不会同意。”
岑滢半梦半醒睡到天光微黯，又魇进梦里。
好容易挣醒了，恍惚坐起来，黑暗中惊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身在出租屋。
踉跄着开门出来，地上已经收拾干净。转头见她换下的床单洗好挂在暖气前，眼角蓦地有些热。
“普朵，你怎么帮我洗床单......”
“闲着也是闲着。”普朵从电饭煲前转过头来，脸蒸得红扑扑飞着笑，指指桌上：“我煮了皮蛋瘦肉粥，岑滢姐你尝尝。”
岑滢坐下看着她，感觉那些噩梦不会再来似的。
她想起睡着之前听到的话，问：“你为什么，买那个假名牌的包？”
“真的买不起啊......”
岑滢立刻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屁话。
普朵喝两口粥，挠一下额头，低声笑说：“可能因为，跟明星背同款包，自己好像也不那么普通了。”
岑滢忽然觉得虚弱，还有一点心乱。
在DS的时候，每个月工资都花在买包买时装上，心眼都花在收拾打扮上，以为精致才是生活的底气。
现在突然怀疑起来。
就好像脚下一直悬空着，现在才发现，有点心慌。
“那三个人是你朋友吗？”岑滢问。
普朵含着粥“嗯”一声，垂着眼。
岑滢不知怎么想起DS财务部的三个旧同事，有些奇怪的感觉，不由得说：“认错朋友是很可怕的事......”
普朵笑了一下，小声说：“可，没有朋友更可怕啊。”
空气一时间凉得扎人。
岑滢低头望着粥，半晌才说：“可能，多存点儿钱才好。”
*
元旦后，编剧新人班开班。
满坑满位的新生像春风地里得瑟的甘蔗苗，憋足劲灌糖浆，把霍山影视的小培训室生生变成了喜望丰收的大农场。
岑滢木木坐在后排旮旯，斜望前面无数热闹的后脑勺，恍如又回到DS那场入职培训。
他身穿浅蓝衬衫，身直步匀走上台做自我介绍，引起台下轰动，让她也花痴了一刻。
后来，他去行政部，她到财务部，很少见面。
中秋联谊，她的手机收到陌生信息：“我可以陪你过以后的每个中秋吗？”
她的目光越过欢闹人群，见他在一角静静看她。
她不敢确定，朝他举举手机。
见他点头。
她连呼吸都不会了。
“听说公司的大老板就是霍庆，有谁亲眼见过老板？”前排有人说。
岑滢一激灵，从偶像剧般的碎梦里醒过神来，想起那天在片场见到的臭脸男人，怪不得眼熟。
在家上学那会儿，她妈罗雪屏一脸花痴盯过电视里的这个男人，恨不得把人家从电视里掏出来。
往事的岔念一滑而过，惆怅像条毒蛇还长长地在心里盘旋。
“我六月份才毕业，先来实习，很高兴认识大家。”
一轮自我介绍下来，岑滢发现，自己花样的年纪，活生生被这群小孩对比老了。
一周填鸭集训后，岑滢顶着撑到翻白眼的脑袋进组实习。
“说是带新人，谁会带你，谁又不是傻。今天对你真诚以带，明天你就抢人家饭碗。”
大家私下议论，好像谁的境况也不见得好，都明白公司那点适者生存的意思。
岑滢想起DS带过她的师傅，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师徒之缘，却是她初入职场的明灯。
不参与项目，每月只有基本工资，交完房租只勉强够生活。取一次存款，岑滢心慌一次。
月底去财务处签工资单，出纳张自珂接头似地问：“需要理财吗？我男朋友理财公司的利息比银行高一倍……”
岑滢和她不熟，笑言谢绝。
银行里躺着五万块，是卖血泪故事和退职来的唯一积蓄。
也是她后悔死了99%、硬撑那1%不瞑目的倔强。
在各组打酱油中度过了两个月。
春节后，岑滢被分进了曹会阑的组。
*
岑滢第一次知道曹会阑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李芒对王登闲“抄快烂”的解读。
偶然看他的剧，果然如李芒所说“剧情天下抄，桥段滚熟烂，巧合满屏跑，全剧一张脸”。
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全员发光、悱恻缠绵的剧。
初见曹会阑，说话一板正经，面上还有些清高倨傲之色，怎么都和他编的闹包剧是两个气质。
第一个项目拿到大纲，岑滢惊呆了。
大纲七零八落，只有不连贯的分场，看不出整个剧是什么主题、什么结构、什么走向。
问其他人，也是一样一样。
何谷说：“这是怕我们偷学呢吧……”
四个人把大纲一凑，果然缺了场次。更奇怪的是，每个人负责的分场还有交叉重合。
毕子慧说：“至于吗？除非这剧不播，否则我们早晚知道。”
何谷笑道：“那得把剧拆解成大纲，要凭个人本事，还得花翻倍的精力，曹老师这是在锻炼你们呢！”
庄晓莼说：“会不会是为了剧本保密？”
岑滢嗫嚅：“那，怎么办……”
第一稿写完，百页文稿从曹会阑手中空投到每个人桌上。
曹会阑抱着手巡视一圈，高仰下巴，拉腔拿调说：“你们每个人交来的稿子我都看过，说实话，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剧本该怎么写？你们都培训过，不用我多说。我只告诉你们一些独家秘诀——”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抱着的手往后一背，忽然偏着头笑眯眯把坐着的四个人眼睛对眼睛依次扫视一遍，似乎很满意期待感拉满的效果，带点得意神气一字一比划：
“保证能让观众对你们编的剧避而远之。”
众人顿时对曹老师的印象有点撕裂，这完全和曹清高不是一个精神状态。
“像何谷这样，第一集演了五分钟，观众还血压平稳，保证撑杆跳快进。”
“像毕子慧这样，为天气争个你死我活，观众保证点个叉叉诅咒你。”
“像庄晓莼这样，主角动不动掉河里，观众保证骂编剧脑残。”
“像岑滢这样，对白啰嗦、无聊，观众以后保证看见编剧的名字绕着道儿走……”
大家都低头奋力敲键盘，仿佛已然完全吃透曹老师教诲之精髓。
岑滢瞪着满纸红批——啰嗦、无聊……
可他也没说怎么才能不啰嗦、不无聊。
曹会阑出门去。键盘上的手齐刷刷停下来，视线一溜转向门外的方向，张张脸上浮起松脱鲜活的神色。
“还是何谷厉害，撑杆跳快进，新名词，以后要叫大师兄啊！”毕子慧说。
何谷眉毛一翘：“小白龙，彼此彼此，你那也只是点个叉叉而已，还有脑残的八戒和绕道儿走的沙师妹呢——别介意，开个玩笑！”
毕子慧朝他扔过去一支笔：“谁是小白龙！”
庄晓莼也朝他扔笔：“你才是脑残的猪八戒！”
岑滢嘴上不说，心里“哎哟”一声。
“作为一个编剧，要是老被观众骂脑残，上热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保不准就红了……”
“何谷你要不要死啊！”
组里一片笑闹声。
岑滢愁眉不展：“可是……要怎么改啊？”
何谷咂嘴，睥睨道：“沙师妹，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师傅都说了，不可多说。再说，不是还有互联网吗？”
岑滢悟，忙上网搜。
看是真的懂，用也是真的不会用。
想自己也是刷过几十部剧的人。却原来会看是一回事，会编是另一回事。
*
元宵节这天，岑滢一个人加班到晚上八点多。
正埋头发愁，身旁传来声音：“小岑还在改稿呢？来，我教你！”
岑滢吓一跳，没来得及转头，一只热烘烘的手压到她握鼠标的手上，接着肩上一热，她全身汗毛麻登登都倒竖起来。
“曹，曹老师，您，您怎么来了？”岑滢忙抽出手放到键盘上：“您，您说，我来打。”
肩上那只手毛毛虫一样蠕动，岑滢全身僵硬，胃里翻腾起还没吃上的晚饭，满口酸水。
“小岑啊，以后有什么不懂，可以直接问曹老师嘛！”
岑滢不知自己答的什么，只觉得魂飞魄散。
门口探进来一个头：“岑滢——”
曹会阑的手触角一样缩回去，甩甩手，背着手走回座位。
岑滢弹簧一样从座位上蹦起来，抓起包直手直脚走出去，双手抱住张自珂的胳膊就不放，连珠炮说：“自珂，我请你去食堂吃饭。”
张自珂笑：“食堂早关门了。你的保险扣费我算错了，刚好见你在，来把钱退给你。”
岑滢边说“没事没事”，硬拽着张自珂就往前走。
下到公司楼下烤鸭店门口，惊魂未定望着张自珂在她眼前晃手。
反应过来，把退到手上的钱转身进去买了一只烤鸭，分一半给张自珂。
张自珂一脸受宠若惊。
惊了一会儿才想起财务室的门还没关，忙冲回去。
*
加班的遭遇让岑滢对加班产生了阴影。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组里人去吃饭，岑滢改稿耽搁了一下，曹会阑又回来了。
她触电般站起来，倒退两步缩到椅子后面，想起现在是白天，又把腰板挺了挺。
“曹老师，第五集改好了，我正准备发——”
“不急不急。”曹会阑说着就颠着步过来了。
岑滢眼见那只热烘烘的手朝她肩上伸过来，她肩膀鬼使神差一塌，身体半蹲下去，无师自通给曹会阑行了一个万福，然后小马一样四蹄并刨绕过桌子，往打印机那边小跑。
边跑还边喊：“我打印出来了，曹老师你看看行不行？”
“你跑什么事儿呀？你说说你，稿子写不好，性格还这么保守，有什么前途啊？”曹会阑不紧不慢跟过来。
岑滢正急慌马乱，门口又一次探进那颗熟悉的头：“岑滢——曹老师也在，你们吃饭了吗？”
岑滢导弹一样把自己发射到门口，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挽住张自珂：“你男朋友开理财公司啊？你真厉害，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曹会阑背着手脸堆笑：“张出纳，你们慢慢聊！”
说着，对张自珂一点头，侧身从门边挤出去了。
岑滢不敢看也知道是什么脸色。看人走远，紧绷的身体才松下来，眼圈通红。
“你怎么了？”张自珂弯身探脖望着她。
岑滢咬唇，这种事儿怎么开口……她伸手环住张自珂的肩：“你真是我的幸运女神。”
张自珂脸一红：“啊？”
*
食堂里，岑滢一粒一粒数着盘里的米饭，想着吃完饭还得回组里，胃已经愁自闭了。
“你知道财务自由吗？”张自珂说，“就是你不用为钱工作，而是钱为你工作。我男朋友说，等财务自由了，就提前退休去环球旅行。”
岑滢本来想着自己的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忍不住说：“财务自由真好......”
“我男朋友的公司只给大企业做周转，利息是银行的两倍，按月结息，本金随时可以退，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留份额......”
岑滢正白日噩梦，没心思听。瞥见张自珂饭盘里，打的都是食堂最便宜的菜，旁边还杵着个半烂苹果，忍不住说：“这都坏了吧？”
“只是表面擦到了，就算丢掉一半，也划算。”
又见她身上的粉色T恤都褪成三个色了还在穿，暗忖，张自珂的工资比她高两倍，吃烂水果，穿褪色衣服，怎么会有这么懂持家的人.....…
“你赚的钱……都拿去理财啦？”
“我去年出两万块给父母去欧洲旅游，借给我弟弟买房一些，其他都拿去理财了。”
岑滢肃然起敬。
这么一个工作认真又节俭老实的姑娘，怎么可能骗人。
*
岑滢吃到最后一个离开食堂，磨磨蹭蹭回组。
来到门口，悄悄察看，惊见曹会阑站在庄晓莼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拨着鼠标在讲什么。
那只拨鼠标的手，似有若无……擦胸而过......
岑滢尸在门边不会进退。
身体一个趔趄被人推进去。
“堵着门干嘛？”
头顶上，烟嗓如雷炸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