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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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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耀被反剪着双臂,押进德/军“司令部”所占据着的这座农舍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决不回答他们的任何讯问。
“镇静啊,王耀,千万要镇静。”他默默地对自己说。
可是,当敌人为了搜/身和拷/打,动手剥掉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翻来找去的时候,强烈的厌恶感还是让他浑身掠过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如果不是两臂被反剪着,为了不让敌人的手碰他,他真想自己脱掉衣服,将每一个兜都翻给他们看——反正出发前,他已经按照侦察兵的纪律,将所有的书信、照片和证/件都留给司务长了。
不,他还是在衬衣胸前的口袋里藏下了一样最珍贵的东西:列丽卡给他绣的小荷包,他一直用它来保存自己写在小纸片上的生物观察日记。对战前的追忆和对战后的梦想,就紧贴着他那颗战士的心。当姑娘凝聚在一针一线上的全部情意被他们粗/暴地扯开,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观察记录洒了一地,被沉重的军靴/踏着的时候,王耀的心才骤然绞痛起来。
当他们动手去剥他的衬衣时,王耀在长久的沉默中第一次开了口:
“够了!”
审问他的这个德/军少校显然懂俄语,向着他投来嘲笑的一瞥:“觉得难堪吗?你好像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剥掉的话,一会粘在伤口上可够你受的。”
“你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他说完就垂下了眼睛,将全部感情的波动都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面,竭力不让他们发现自己压/制于心的强烈屈/辱感。
可是这种屈/辱只存在了一刹那工夫。一个兵士揪住王耀的衬衣领口,力气十足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几个彪形大汉一起连踢带打地将他脸朝下按倒在长凳上,只听皮鞭在空中尖厉地嘶叫了一声,然后就狠狠地咬在他的后背上了。
他们一边打他,一边冷冰冰地问他姓甚名谁,属于哪支部/队,同/伙藏在何处等等。他脸也不抬地趴着,低低地数着鞭/打的次数:“……十一、十二、十三……”
他记得每一条战壕、每一丛灌木、每一个火/力/点配置;他记得战友们每一张亲切的面容。王耀不去抬头看敌人,因为他杞人忧天地担心德/军少校那双富于嘲笑意味的眼睛,会从他的心思里将这些地方、这些人看出来。赶快、赶快想别的事情吧。可是掩蔽部、战壕、老爹的小屋、留在森林边上的伊万孤单单的身影,全都顽强地在记忆中浮现出来了。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他怎么能不去想那些啊!自从落入敌手的那一刻起,那熟稔而亲切的一切就给他以莫大的宽慰和勇气。在犹如火焚般的剧痛里,每一条战壕、每一丛灌木、每一个火力点、每一个战友,都在他的眼前和心头飞快地旋/转,最后重合成了森林边上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紫罗兰色的眼睛满盈着担忧和不舍,一直要望到他的心里去……
于是王耀愈发用力地闭紧眼睛。如今,对于身陷敌群、手无寸铁的他而言,他那紧紧合拢的眼帘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保卫着一切,保卫着伫立在他眼中不愿离去的那个青年。
拷/打在他数到六十的时候停了下来。一只大手揪住王耀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迫使他抬起低垂着的苍白面容。他毫无防备地睁开了眼睛,少校正怀着显而易见的嫌恶和讥嘲,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我劝你想想清楚,别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让别人为你伤心。你也有爱人啊……”
少校将什么东西在王耀的眼前晃了晃……那是他始终珍藏着的、列丽卡亲手绣的荷包,在敌人的手里可怜巴巴地吊着。
“你也有爱人啊……”
列丽卡深棕色的卷发和玫瑰色的双颊,在王耀的眼前一闪而过,心头蓦然撞起一阵甜/蜜而苦涩的疼痛。可是姑娘那娇俏的面容很快就变了,变得更为开阔、更为勇敢、更为俊朗,好像他熟悉的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因剧痛而几近混沌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也有爱人啊……”
他感到这句话像是自己人——营地里的人、森林里的人在召唤他,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们慰问的呼唤,告诉王耀,他是在爱着的……
王耀快快活活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有爱人……我非常、非常地爱,所以就更别指望我告诉你们什么……”
敌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从长凳上直接摔到地上去。皮鞭已经不仅是出于拷/问的目的,更带着恼/羞/成/怒的报复心理,更加疯狂地砸到他身上去。他默默地继续数着,数到一百一十二的时候,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即使是这样,那些踩/踏过他的生物观察日记的沉重的皮靴,还是狠狠地踢着他那失去了知觉的躯体。
当王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穴里的血液像无数小锤子一样疯狂地敲着,被皮鞭撕得破烂不堪的衬衣/裤粘在脊背和四肢累累的伤口上,稍微扯动一下都火烧火燎地痛。刺骨的寒冷迫使他试图用双臂环抱住自己,可两手却被粗糙的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
他心里一清二楚,经过刚才那场刑/讯,就算不上绑,自己也决没有力气可以逃跑。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绑起来后,才关到这间阴冷的储藏室里?
因为他们怕他。当他还是在雪原上自由翱翔的“白鹤”时,占据着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的德/军官兵就又恨又怕地谈论着“穿白色伪装衣的死神”;当他孤身一人陷入包围时,他以精准的枪法结果了三个人,最后几个德/国/兵一起才缴了他的械;甚至就当他被俘受/刑的时候,他们也奈何不了他啊。
“谁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啊。”他那咬破了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他,王耀,最擅长抓俘虏的侦察兵,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了——可是他本来是可以跑掉的!他和叶戈罗夫分头行动,很快就侦察清楚“司令部”设在哪一家农舍里。可正当他准备返回的时候,村口传来的枪声告诉他:叶戈罗夫遭遇上了德/国/人。王耀别无选择,立刻隐蔽在“司令部”背后的灌木丛里隐蔽了起来,打算等风头过了再撤退。事实上,从“司令部”向着村口跑去的敌人也真没想到,他就藏身在他们的心脏部位。
——要不是一声刺耳的年轻女人的尖/叫:“那里有人”,敌人怎么也不会发现他就在那里!大概是村里的哪个傻丫头不小心看见了他,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结果把他断送了。不,就在那时他也可以跑掉的。只要他跑出去几步,然后把腰里那颗手/榴/弹朝“司令部”扔过去,房屋爆/炸的巨大烟尘和混乱完全可以掩护他溜之大吉。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不可能那样做……当他还在侦察的时候,他看见这农舍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一对年近半百的夫妇相互搀扶着站在屋外的园子里。老太太几乎微不可辨地祈求着:“万能而仁慈的主,愿您怜悯我这老母亲的心,愿您保佑孩子们平安归来,我的冬妮娅、万尼亚和娜塔莎……”而那老头儿则轻轻劝她:“孩子们会没事的,他们回来后要是发现他们的娘哭瞎了眼睛,该多伤心啊。进屋干活去吧,谁叫德/国/鬼//子挑中咱们布拉金斯基家当司令部呢……”
是的,他无法动手炸掉这“司令部”,自己放弃了安全撤退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到底不是一个称职的侦察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