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真人BG]失恋和果子职人 ...

  •   平成十五年,也就是二零零三年,十二岁的五条悟购入了人生的首支手机。当年大热的型号是诺基亚3310,以能编辑超长短信和机体坚固闻名,据说哪怕被坦克蹍过也能继续用。网络上有人信誓旦旦地亮出照片,证明诺基亚3310的机身能挡下子弹,于是将信将疑的他对买来的手机用了术式顺转·苍。
      手机当场爆炸。飞溅的碎片划伤了五条悟的脸,他忘记使用无下限术式保护自己了。
      看来金刚不坏的诺基亚也没法抵挡他的术式,毕竟自己注定要成为最强的咒术师嘛,怎么可能连区区一台小手机也轰不烂。躺在侍女花了三小时才清理干净恢复原样的卧室榻榻米上,五条悟打开差遣下人买来的第二支3310,快乐地开始网上冲浪。
      接着,他在论坛上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第一份工作——和果子试吃员。

      ***

      我的父亲是连环杀人犯。

      【东京律师虐杀肢解三名女性受害者,其家属坚称不知情。】
      那段时间只要打开电视,十个频道中至少有两个以上今日播报过这条新闻。全国都知道了这件事,认识我的人与不认识的人都看得到警方所公布的父亲的照片。大事务所的精英律师,家住世田谷别墅区,以及姓氏——凭这些信息,学校里的人立刻知道了电视上那名杀人犯是我的父亲,谁让我平时总爱跟同学炫耀自己的家世。
      没有人相信我和妈妈对爸爸的恶行不知情。我也不可能特意去和别人解释,妈妈整天忙着搞外遇根本不着家;爸爸他做不来饭,给零花钱大方得很,总是叫我自己放学在外面和好朋友一起吃过晚饭再回来;因此爸爸在浴室肢解尸体的时候,我不是在和跟班A子B子下馆子吃高级料理,就是请客和她们唱卡拉OK、拍大头贴。

      尽管校长和班主任跟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一定想办法帮助你,让你度过和从前无二的校园生活”,在班上的笨蛋们开始没事找事,并且手段越来越过分后,他们只当看不见。

      丢掉我的书本,往我的鞋柜里扔虫子和各种垃圾,在我的课桌上写“去死吧”……真难为他们想出这么多把戏,就从这一点而言我还挺佩服他们的。和这群家伙讲道理他们也不会听的;哪怕向他们下跪求饶,他们肯定也不会放过我。我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帮凶,也没出现在案发现场过,虽然杀人的是我的父亲,我依然抬头挺胸地走在校园。
      然而被七手八脚按在桌面上,目睹自己珍视的长发被剪坏时,我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看来就算是笨蛋,集结成群的力量也不能小觑。

      在那之后A子和B子也不和我讲话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成好朋友。我念书比你们强,长相也可爱得多,以前愿意和你们玩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你们俩就和笨蛋们一起说我的坏话好了,这样我反而觉得安心。
      其实不愿和杀人犯的女儿扯上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也不是我教唆爸爸去犯罪的呀。

      ——不知廉耻!
      ——滚出去!
      ——全家自杀谢罪吧!
      别墅外墙被贴满写有此类字样的传单,直到窗户也被人拿石头打破时,妈妈终于为我办理转学手续,带我搬家了。
      然而几次转学,每次都有曾经的同学找过来在校园BBS上写一些糟糕的内容。很快新学校里便流言四起,家长纷纷打电话来抱怨,怎么能让杀人犯的女儿和自己的孩子一块儿上学,多危险啊。

      “再等一等,我会想办法。”
      走在街上总会怀疑有人在偷偷地窥视我,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这种生活究竟要继续到什么时候?但是因为妈妈这么说,我突然又觉得能继续忍受下去了。

      半年后,妈妈告诉我她准备再婚了。结婚对象与曾经生养我的男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是妈妈不知多久前曾去过的主妇料理教室的讲师,长相简直和工作一样不起眼:个头不高,身材肥胖,发量也稀薄。我搞不明白母亲究竟是看中了他的什么。

      “你就是小静吧。初次见面,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今后请多多关照。”
      明明是个大男人,还即将成为我的父亲,却向当时只是个初中生的我煞有介事地弯腰行礼,谢顶的脑袋几乎要碰到膝盖。

      继父对我不错。他很擅长料理烹饪,老是把“女人太瘦看起来不幸福”这种话挂在嘴边,真是个白痴。我实在厌烦他老是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所以就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了。

      “上周要做分离自己DNA的实验。先用盐水漱口,然后吐在烧杯里,滴入蛋白酶和细胞溶解缓冲液。”
      “这个实验叔叔上中学时也做过呢。接下来是不是要把烧杯放在热水里加热?”
      “对,加热结束后拿出来冷却,再倒入无水乙醇就能看见丝状的絮状物。然后用吸管取出来转移到装满乙醇的试管,到了这一步就算完成,可以在试管上贴上自己的名字了。理科课代表分发标签纸的时候,只有我拿到的标签纸是脏污的。这种小麻烦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去找老师去换新的就是了,但是回到位子上却发现我的试管上已经贴好了标签纸,上面写着‘杀人凶手’。”

      继父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压根帮不到我——如果这个男人有自知之明,就该明白以后别再来打扰我。
      “在这里生活如果很痛苦的话,逃跑也是可以的。”出乎我的意料,男人并没有难堪地转身离开,“要不然就借这个机会搬去关西吧。京都的蕨麻薯很出名,小静你应该会喜欢。”
      “……什么?”
      “世界那么广阔,肯定有允许我们一家安身的地方。”他说。

      于是我们举家搬迁去了京都。欺凌终于停止了,我再度过上了正常的校园生活。
      然而在京都共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妈妈留下一张纸条——【我走了,请不要来找我】——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接着便消失不见。

      在她离家出走的几天后,一张离婚申请书被邮寄了过来,地址一栏空着,旁边贴了张便利贴:我要和别人结婚,麻烦填完表格帮我拿去市役局把手续办了。

      这个时候是不是要站在继父的角度谴责妈妈,自己在家的待遇才不会变得太差?正这么考虑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继父并没有受到打击,也没有流露出愤怒或是困扰的情绪。
      “保险箱里没放多少钱,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地方安顿下来?”继父一边翻看离婚申请书一边念叨。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我在旁边着急地朝他大吼,“妈妈走了以后你就得抚养我这个和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现在难道不该想想之后要怎么办吗?”
      “小静,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成为你的父亲,并不是单纯为了和你妈妈结婚才把你捎带上的。”养父说,“我知道妈妈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你现在一定很不知所措,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只见男人从烤箱里端出焗得喷香金黄的蛋奶酥。
      “在刚出炉的舒芙蕾面前,其他事情都要通通靠边站。三十秒之后就会塌掉,得抓紧时间了!”

      ***

      养父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
      或许这就是妈妈从一开始起的打算。她深知自己无法胜任母亲这个身份,所以才挑选继父作为再婚对象——不是为了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而是为了让他成为我的爸爸。
      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不管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继父都会给我做可口的甜点。除了和式点心,任何西点他都信手拈来。我像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这样就很好,这样一来和继父出门的时候就会被人说“一看就是父女俩”。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我情愿一辈子做个笨蛋,做个头脑空空的胖妞。

      “——不如我去学做和果子好了,以后我们想要吃多少昂贵的上生果子都可以。”
      高专毕业后我没有选择升学。读大学太费钱了,而且我也没有什么事业心。尽管做料理教室讲师的薪水并不丰厚,遇到特殊的场合或节日,他总会买来价格不菲的上生果子和我一起庆祝,因此我决定今后要开一家自己的和果子店,让继父吃上生果子吃到饱,这就是我报恩的方式。
      辗转了好几家店铺,终于被如今的店长收作学徒。每当我解释说自己并非来应聘售货员的职务,而是想要学习制作和果子的技艺,那些和果子师傅都会很生气地警告我不要小瞧这一行,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儿。老派的和果子店从来没有老板娘这种职务,因为女人就应该言听计从,默默在丈夫背后完成主妇的工作就好了,怎么能跑到店里抛头露面?几乎每天,我都要给师父跑腿,师父说什么就得干什么,再刁难人的要求也得乖乖去做。受其他徒弟欺负也得忍着,就凭他们是男人,是我的前辈。哪怕是节假日也没法休息,因为我作为单身人士有义务把休息日让给有家室的同事。

      “反正你这样的猪妹就算去约会也钓不到像样的男人。”
      他们这么说着,新年前后逼着我多上了好几轮班……虽然师父经常标榜我们店做的是正统的京果子,绝不会向什么潮流低头,像东京的江户果子店那样胡来地售卖使用西点制法的产品,我毫不怀疑一旦我做的果子在店里大受欢迎,就会被师父偷走配方变成他的作品。所以我在BBS发表广告,四处寻找可以替我试吃产品、提供改进意见的人。雇佣童工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正常人本来就不会应征前来做这种奇奇怪怪的工作。

      然而在实现开店这个目标之前,那个人就因病过世了。继父生前人缘极好,葬礼来了许多客人,收到的香典也颇为丰厚。来宾们反复询问我还好吗,我真的觉得还好。我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感觉。

      大约两周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味觉变得异常。无论吃什么嘴里的味道都寡淡极了,喝水也老是尝到隐约的苦味。紧接着是体重骤减,短短几个月间堪比一个人的重量从身上被剜掉了,皮肤也随之松松垮垮,好像褪到一半的空壳。说来确实挺不可思议的,高中的时候为了能够变瘦我拼了命运动,体重却没能减下来,仅仅只是变成了一个擅长运动的胖子。现在体重根本无关紧要了,居然一下子瘦了下来。
      医生说这是抑郁症躯体化。
      怎么可能?我明明就好得很。还要努力工作存钱开店呢,毕竟已经答应了爸爸啊。

      我非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和果子店不可。

      ***

      “一周四天早班会不会太辛苦,要重新安排工作时间吗?”
      师父忽然这么问,令我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
      “我喜欢上早班。”我说。
      我的味觉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无论吃什么都味道走了样。一旦确定了配方,我也能靠自己的舌头尝出来做出来的和果子成品是否有失误,不会耽误工作。真正的问题出在进食障碍和神经性厌食症……没关系,只要勉强把食物塞进肚子,告诉自己燃料已经得到补充,身体也就会变得稍微听话。

      和果子可以按照水分含量和保质期大致分为三类,干果子、半生果子和生果子。水分含量越高的果子保质期就会相对更短,而经常用作礼品或在茶会上拿来招待客人的高档上生果子以当天食用为最佳。
      像我们这种传统的门店,尽管营业时间大致与商店街的和果子店铺保持了一致,员工的实际上班时间却要比后者早得多。商店街的铺子通常售卖向工厂订货后运来的果子,传统门店的果子却是现做现卖,因此上早班的学徒太阳还没出来以前就该来到店里做开店准备,熬制豆沙和制作没有在当天售卖出去就必须丢掉的上生果子。这种不讨好的工作向来是交给我的,然而师父今天却问我,要不要换别人来上早班。

      最近师父对我很好,有点太好了。要说原因,无非是拜我所赐提高了营业额。这几个月来似乎有许多人专程为了瞧一眼“果子静御前”长什么样前来购买点心。
      这个外号真是够蹩脚的,除了名字差不多,我和那种郁郁而终的傻女人哪里像了?

      “师父只知道偏心小静,真不公平!”
      他们又开始抱怨了。

      师父给予的特殊待遇招来了其他学徒的眼红。他们现在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欺压我,却还是爱讲一些挖苦我的话。比如什么“就算是为了店里的生意,其实你早该减掉身上的肥肉啦”、“还真瞧不出来啊,难怪都说猪妹是潜力股呢”……其实要我自己来选的话,我才不稀罕什么苗条身材。我是快乐地胖起来的,每一克赘肉都很重要,全部都是被人所爱的象征。达到一定的年岁后,我不再渴望爸爸以外的别人爱我,所以也就没觉得非得拥有能够吸引异性目光的亮丽光彩,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是我想要的。对镜自揽,镜子里的人好像一株墙角背光生长的植物。
      ……看上去满脸不幸福的女人。

      ***

      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人与人之间本来就绝非平等的存在,世界当然是不公平的。
      曾几何时,我深信这一点。

      你看,每个人出生时被赋予的东西就不同。笨蛋不要妄想装作博学,努力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穷人在节俭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就好,毕竟追求超乎自己应得的财富极有可能招致不幸。每个人都该接受适应自己身份的人生。如果老天爷真的如此公平,那么玩在一块儿的女孩子里唯有我生得又漂亮又聪慧,运动天分也出众,这岂不是对平庸的A子和B子来说特别残酷?

      中学是阶级分明的金字塔形社会的缩影。在光鲜亮丽的运动健将和社交达人面前,优等生都要屈居其后;而除去这三类人外剩下的学生隶属哪个阶级,经常由于这样那样的小事和流言不断变更。学生入学后的首个下意识反应,往往是环顾四周为其他同学划分等级,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想要有人缘就必须和这个人交朋友,和这个人要好会吃亏,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最好别惹他不快,这个人不必去理会也没关系……
      我在学校里一度非常受欢迎。
      不是我自吹自擂,刚入学那会儿总是有不认识的高年级学长跑来教室门口偷偷看我;二年级球技大会练习期间我因扭伤脚腕没有出席,比赛当天全班同学在贺卡上签了名祝我早日康复,班长还特地把贺卡送到我家里来。
      周围的人们都对我很好,直到父亲入狱。

      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未来,少年犯的姓名从不会公布,当为人父母者犯罪时家中未成年小孩的未来倒是不被在乎。明明儿女没有犯下恶行,却要承担家长的罪过,难道没人觉得这种制度很奇怪吗?
      一开始只是排挤我,将我视作不存在,后来不知道哪天起欺凌便开始了——当然了,那些家伙才不认为他们是在欺负我呢,他们管这个叫“制裁”。
      要承受的太多太多了,我忍不住在放学后向A子和B子哭诉。她们吃着由我买单的奢侈甜点,轻快地对我说怎么能被这种没品的恶作剧打倒呢,这可不像我们所认识的小静啊。距离升学只有一年了,你那么坚强肯定能熬过去的,加油!

      坚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自觉,不过是个头在同龄孩子中比较高,总是被当做依靠的对象,于是硬装出来的罢了。

      A子的父亲和我爸爸是大学校友,彼此家里住得也近,打小学起就认识了。暑假时我提议去世谷田区的等等力溪谷边玩,A子不慎将手绢落入了水里。那条手绢是A子妈妈在手艺教室学了刺绣后绣给她的,据说上面梅花的图案有着特别的含义。A子虽然没有跟我说“你帮我去捡吧”这种话,可是却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向我,告诉我弄丢手绢妈妈会骂死她的。
      没办法,虽然我是个旱鸭子,这时候总归得帮帮她。于是一路沿着河堤跑下去,在下游处涉水等着手绢从上游被溪流冲下来,总算是替她找了回来。A子崇拜地说还是小静厉害,真亏你能想到这种方法,但实际上下水时我胆颤惊心,根本怕得要死。

      B子是五年级时从佐贺县转学过来的,由于浓重的九州口音在班级里遭到孤立。班导找我私下谈话,让我“课间玩的时候也请叫上B子”。
      我问她,非得这样不可吗?班导换上更温柔的语气,表示是因为信任我才把这种困难的任务交给我的。好吧,既然老师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拜托我了,我就试试和B子做朋友好了。

      如果A子和B子都说我坚强,那我一定就是如此了,毕竟她们理应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那两个人。果不其然,哪怕是母亲复婚前夕事情变得最糟糕,连A子和B子也转而和我保持距离那阵子,我也未曾动过自杀的念头。自杀是败北宣言,承认自己输了很丢脸,所以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

      那之后的某一天,熬煮好豆沙后我照例在开店前扫除门口的落叶,碰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个奇怪的小孩。
      男孩瞧着刚上中学的年纪,正在端详隔壁餐馆放在门口的招牌,听见我推动移门发出的动静后望了过来。视线交汇时我对他笑了笑,他竟然视若无睹。于是我也就没管他,专心做我的清扫工作。

      “那家店要等到正午才会开。”扫完落叶后我对那个小孩说,“外面还是挺冷的,要不要进来坐坐,一起吃点东西?”
      如果不是日出时随风摇曳的红叶实在赏心悦目,我绝对不可能跟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搭话。也许是枫叶太过赏心悦目,使我临时起意想要做个心灵美丽的大姐姐吧。

      我不会讲【如果有能帮到你的地方,请尽管开口】种轻佻又傻气的话,无法遵守的约定根本毫无意义。所以没问他为什么大清早在外独自闲逛,只是拿出备货后用剩的面粉鸡蛋做了舒芙蕾招待他。
      “在你这个岁数如果老是做出不高兴的表情,以后就会长成满脸苦相的大人。”那个男孩在黑色的袴里穿着立领衬衫,一副大正时期风格的打扮,别人为他忙前忙后时就这么泰然自若地坐着,颇有点少爷气质,让人不禁想逗逗他。“别这么皱着眉头嘛,在舒芙蕾面前天大的烦恼也要往后排。”
      曾经听爸爸说过的熟悉的话语,如今念出来时似乎有一种温柔的回响。

      面容白净的小少爷睨了我一眼,问:“有没有薄茶?在我家吃点心一定配抹茶的。”
      不过是个头不到我肩膀的小不点,排场倒挺大,早知道就不理他了。不过反正平时也要招待师父的朋友喝茶,我还是烧了热水取来茶道用具。首先预热茶碗,将抹茶放进茶筛,用茶勺背面筛茶。嗯……然后呢,然后该按照什么顺序点茶来着?茶道这东西,我也是不久前才在师父的指点下稍有了解。
      小少爷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从我手里把茶筅和茶碗抢了过来做完了点茶的步骤。“怎么连这个也不会啊。”小孩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应该没有嘲讽我的意思。

      吃过点心后问了他名字,我才意识到这小鬼来头挺大,是从镇子上那户禅院家大宅里跑出来的,难怪他懂茶道。我在市民电话簿上找到了这户人家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不久后就有人开车来接走了他。

      ***

      第一次踏入那家和果子店纯属意外。长辈总拿五条家的六眼和他比较,直哉一气之下半夜出走了,没成想直到天亮都没有人察觉到嫡子失踪。要不是那名女店员给他烤了蛋奶酥,自己恐怕还得饿着肚子走回家去。

      第二次造访那里是两周后,他想找那个人随口说几句话,可是又不知道讲些什么好。被询问是不是又和家里人闹矛盾了,直哉摇头否认。
      “那到底怎么了?”她问,“先声明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大概帮不了你。”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直哉却觉得她的话语是从好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像是儿时发烧时听见的声音。
      “……这几天的功课好难。”直哉飞快地说完,气恼自己在这家伙面前怎么连像样的谎话也编不出。
      “这样啊。”对方点点头,“这个忙我好像还真能帮到你。”
      难不成她要教自己功课?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只见那个人走进后厨,然后捧着一个便当盒回到柜台。
      “听说葱对头脑有帮助。我今天刚好做了葱烧豆腐,就送给你吃好了。”
      没放足盐的葱烧豆腐一点都不好吃,但因为是她做的,直哉还是吃完了。

      ***

      同禅院家以外的人保有联系这件事,自己可能还没有完全习惯。为了能去店里见那个人,他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但其实直哉根本没那么喜欢吃甜的东西。
      其实不买和果子也可以啊。只要挑人少的时间段挂上笑脸走进去说自己恰好路过,就能在柜台前和她聊会儿天。然而在十三四岁那会儿,直哉固执地觉得要去和果子店就必须有买和果子的理由。要不然若是那个人问点心买来是要招待客人吗,还是打算和家人朋友一起品茶呢,答不上来的自己一定会当即扭头逃跑。
      好在叔母前些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尽管是看不见咒灵的废物和咒力低微的庸才,这时候倒是好歹能派上用处。小孩子喜欢甜食天经地义,所以那个人问起时直哉能底气十足地回答她,点心是买来送给家里的堂妹们的。
      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哥哥呀。那个人这样夸奖他,让直哉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研究展示柜里这个季度新上市的果子。那之后直哉偶然听见真依背地里和真希评价自己是“嘴巴很坏但是人居然挺不错的大哥哥”,却没有感到在那个人面前时感受到的羞愧。

      一个人如果小的时候没能尝到好吃的点心,长大以后心灵也会难免变得贫乏。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直哉想起了舒芙蕾的滋味。如此柔软,如此轻盈,转瞬就消失不见,在舌尖余下甜蜜的记忆。

      然而最后,甜蜜的也只剩下回忆。

      ***

      按照京都这座城市的传统,交付商品后售货员一律都要鞠躬送客。那个人并不是会因为顾客年纪小或是与自己相熟就偷懒的性子,每次将直哉送出店门口都会欠身行礼。她鞠躬时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后颈和耳垂上,不理解为什么这女人打扮得那么朴素也能满不在乎。她似乎偏爱穿山吹色或龙胆花颜色的小纹和服,要搭什么样的珠宝才好呢?上次在商场看到的一副珍珠耳环说不定很适合。

      除夕夜那天直哉特意在快要闭店时走进店内,想把耳环交给她。那个人打开看了一眼便把首饰盒放在柜台上,用力地推了回来。
      “我不收小孩子用家长的钱买来的东西。”
      “钱是我自己挣来的。”
      “真的吗,怎么挣的?”
      没法告诉她自己是靠祓除咒灵赚来的钱,他只能沉默。

      “等你长大成了能让我心动的好男人,我就戴上你送的珠宝。”那个人这么说道。

      这让直哉犯了难,老爹请的家庭教师只教自己国文、乐理和咒术的知识,没人告诉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早一点变成大人。

      新年期间叔母说真希真依承蒙他的照顾,送给直哉一样制成御守的样子、具有退治二级以下咒灵的咒具。没脑子的老太婆,送这种东西给他是在瞧不起自己的实力吗……不过想到那个人可能用得上,直哉也就没有说什么。
      那个人八成以为护身符模样的咒具是下鸭神社求来的便宜货,欣然收下了这份赠礼。直哉趁机提出要交换礼物,说想收到她亲手织的围巾。那个人抱怨着“一定要这么费工夫的东西吗?”,尽管一脸不情愿依然答应了。

      ***

      四年后,某天她兴冲冲地告诉直哉只属于自己的和果子店马上就要开张了。开业那天他在花店挑选了很久,然后带着花束去见她,没想到会看见店铺一片狼藉,而她坐在门口台阶上,把脸埋在摊开的掌心里。
      直哉以为她哭了,走过去想要拽她起来。“哭什么哭,做出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又不是多大的事。”
      要是她默默伸出手拉自己的衣摆,他就替她出修缮店铺的钱好了。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不要你管,和你没关系。”她的眼睛是干的,神色里有疲惫和憎恨。
      那个人走了。直哉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始终没有回头。

      不是盐放多了就是太少的饭菜,用和果子店的廉价茶叶泡出来的热茶,她给他织的围巾……笑容,目光,话语——他曾经认为或许是爱的种种。
      统统从心里消失了。

      ***

      假如事先有算命师告诉我开业当天会被豪车撞进店门,我肯定会当成骗客人掏钱买护身符的下三滥招数。现实哪有这么荒谬?
      可真的就是如此荒谬。

      驾车的人有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率先下车的是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母亲。她边哭边下跪朝我道歉,解释说儿子今天过生日想要体验开车,她拗不过才答应下来,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然后这位母亲额头紧贴着地面,恳求我在警察赶到现场后指认驾驶者是自己而非儿子——“明年拓真他就要升学了,千万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留下无证驾驶的记录,一切财物损失我都愿意予以赔偿……”

      这女人在开什么玩笑?
      脑海里如同和声伴奏似的回响着“不愿意不愿意”,从我嘴里讲出来的却是“先站起来再说别的好不好?地上有碎玻璃很危险”,或许是到头来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从女人开口求情起,我心中就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袒护给我添麻烦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在开业这天?为什么只有我碰到这种事?……为什么要开一家自己的和果子店?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不可——为什么,为什么?

      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要我为他开一家和果子店这种话,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因为一个人独活太难了,便欺骗自己现在所做的努力都和那个已经过世的人有关,这样就好像他还在某处存在着,只是实现目标以前无法与我相见而已。
      没准这场车祸是老天爷在提醒我尽早清醒过来:继父死掉之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与你有关的人了。

      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觉得累了。

      ***

      挂出了店铺转让的广告后,最终我选择不回去师父那里。没有工作带来的制约,生活的节奏感也随之消失殆尽。突然空闲下来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只能泡在电影院里每天一场接一场地看,直到这个档期的影片全部烂熟于心。残酷的桥段不再叫我难过,搞怪的部分也没法再逗笑我。帮助我和角色感同身受的那些神经就像慢慢坏死一样,逐渐没有了反应。于是我又开始观察影院里的其他观众,看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心情居然不可思议地轻快多了。
      肇事者家属所给的赔偿已经打到了我的账户,按理说现在有钱有闲,应该抓住机会去寻找自我才是。故事里那些背包客好像都是遭遇人生变故后心血来潮买了相机和机票,飞去类似越南乡下的地方默默观看农民们在田地埋头苦干的背影……这样一来就能找到人生的方向吗?对此我心存怀疑,说不定会被农民伯伯嫌弃碍事呢。就好比我正费劲把果子雕出花式时遇到有人在旁边转来转去……那还怎么干活啊。

      以后不做和果子了,我该去干嘛呢?没有想做的事情,也没有理应去做的事情。我总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然而另一方面又不介意继续过这种稀里糊涂的生活。我现在算不算是在扼杀自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死,但是偶尔会出现这种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在店里筛着豆沙的时候,或者冲过澡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咦?好像此时此刻死掉也可以啊,其实也不错”。这些并非悲观的瞬间,实际上这么想的我的心情都出奇的不错。

      我短暂地考虑过要不要干脆搬到别的城市重新开始。东京是跳入脑海的首个想法,毕竟好歹是我的故乡。对了,之前帮忙做试吃工作的男孩子三年前也去东京念书了,记得临行前为了表示感谢,我特意请他吃了烤肉。刚去那会儿他时不时发邮件过来,向我汇报在当地吃了哪些不错的甜点,前往东京半年后则完全没有联系了,肯定是找到更有意思的事情,在学校交到新朋友了吧。
      以我对妈妈的了解,她离家出走后多半会回去东京,不知道现在和谁在哪个地方生活。要是每天都去银座的宝格丽大厦转一圈,迟早有天能撞见她。可是找到了妈妈又怎么样?和她新组建的家庭一起生活吗,还是责备她为什么当年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啊啊,真是——不要再想了。

      早上十点来到影院门口,发现张贴了进行例行消毒杀菌,本周暂不营业的通知。由于还没做好振作起来的准备,我拐头走进隔壁的柏青哥店,打了一天小钢珠。

      次日醒来有一个人影坐在我的枕边。对方垂下头来看我,凉丝丝的头发触到了我的脸颊,有些痒。
      “早上好呀。”那家伙注视着我,眼睛弯成微笑的模样。“我刚刚都在想,要是再不醒过来就杀了你算了。”

      ***后续***

      小静是咒力略高出平均的普通人,在面对生存危机时才能够变得看见咒灵。由于负面情绪提供了咒胎真人诞生所需的最后咒力,睡醒发现真人站在床头研究自己,真人认真考虑要不要杀了她后选择暂时不杀——“孺慕的感觉,我好像也略懂一点呢!”
      真人的外表和小静长得有几分像,并不怕死又很寂寞的小静因此觉得亲切,开始和时不时如同散养的野猫一样出现在窗边进来屋里过夜的真人过上了同居(?)生活。虽然不是人,倒是比人类室友好相处多了,不会半夜突然启动洗衣机,也不会故意把自己没做分类的垃圾扔在门口等着别人处理,非要说缺点就是有点邋遢,公寓到处都是迷你改造人。一个人呆着无聊时,小静边看电视边把迷你改造人在茶几上排排站。触感轻飘飘的,完全不像是生命的重量。因为是不认识的人,也没有在面前被转变,所以什么感觉也没有。

      真人可能会问她,如果我把你认识的家伙当着你的面无为转变,你会怎么办?
      小静: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和你说话了。(小学生威胁)
      真人:诶——好吧。(小学生威胁居然有用)
      咒灵还会问小静想不想要术式,小静的回答是请别把我不想要的东西强加给我。咒灵开始对性感到好奇后,她的反应是【真人也开始有这种心思了啊】,开始大do特do,BG搞完让咒灵自我性转接着搞GL,小静喜欢真人,因为这个东西和她长得相似,又说祂是因为自己的恶意而诞生的,让她重新感到自己和世界上的另一个存在建立了联系,开始有了重新好好生活的想法。

      后来真人拿小静做无未转变的实验品,恢复了她的味觉。小静立刻买来超贵松叶蟹,真人可以将手变形改造成各种工具,拆蟹超方便!味觉回来后的小静决定去学法语,然后去法国进修烘焙转战巧克力职人。这狗屎一样的国家,我要润了!
      直哉为了追小静姐姐一路追到法语夜校,每天开跑车来学校门口问她要不要搭车,已经直面自己对世界的恶意并放弃做个好人的小静每天都回复他:不用,滚开,merde alors(法语:吃屎去吧)
      暗恋那个总是笑脸相迎的温柔姐姐的直哉少爷:???

      直哉少爷就像那个故事里被封印的恶魔,一直没有人解除恶魔的封印,恶魔逐渐从【谁放我出来我就满足他的愿望】变成了【谁放我出来我就杀了他】,觉得如果今晚这个女的再拒绝我,那就把她杀了结束自己的恋情。没想到这天小静居然说好,我上你的车。你载我去一个人少的地方,好吗?
      直哉以为这是兜风,是约会,搞不好最后还会发展成车震。不是吧,我可是纯纯的初恋,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吗?开到僻静处,小静说停车,然后下了跑车躺到马路上,对直哉说:
      给你一个让世界变美好的机会,开车从我身上碾过去。你可以和警察说天太黑没看到我,反正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就算过失杀人也不会怎么样的。

      直哉:…………让她就这么死掉也太便宜她了!

      少爷依旧纠缠不休,开盒了小静的住址追到她住的公寓去,提出巨款买她一晚以将无疾而终的初恋一笔勾销。小静姐姐却看穿了他,你不是非要和我上床不可,只是你身边没有别人陪你,因为讨厌一个人的感觉,你才会总是做一些很傻的事……如果你寂寞时偶尔需要有人说说话,我很乐意做禅院直哉的第一个朋友。

      少爷被打动的瞬间,藏在屋顶的野猫真人跳进来摸了他一下——“不行,小静可不能和咒术师做朋友。”——少爷像气球一样爆炸了,满屋子血肉横飞。
      小静的第一反应是,完蛋了,惹上麻烦了。这家伙每天来夜校门口同学都看到了,警方查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迟早的事情。真人,我们逃走吧,现在就去东京,然后买机票去法国!世界那么广阔,肯定有给我们俩安身的地方。
      真人:好耶!去旅游喽!

      动身出发前小静在公寓给暴死的直哉上了一炷香。香是可疑的信徒上门传教时送的,家里没有香台,香是用煤气灶点着的,点完是插在剩饭上祭奠的。有一点诚意和愧疚,但是不多。

      到达羽田机场,在那里撞上即将出差的五条悟。五条悟立刻认出了小静是那个曾经胖胖的好像麻薯大福一样的和果子店员,他一直在心里称呼对方大福小姐。可是大福小姐却没有认出他来,小静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咒力很恐怖,非常不妙,焦急地催促真人快跑。
      真人表示跑不掉的吧,不过也可以试试看,说着向小静伸出手来,等着她握住。小静牵住真人的手,想拉着他逃离机场,但是这个时候咒灵发动了无为转变,把她变成了一只白鸽。

      再也不会伤害谁,应该也不会被谁所伤害了。咒灵被六眼祓除,白鸽展翅飞上蓝天,故事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真人BG]失恋和果子职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