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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离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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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宫。
跟了罗贵人一路的诚答应,在偏殿前停下脚步。
她们同住一宫,阵营相同,此前若有顺路,大多结伴而行,但今晚的罗贵人显然心神不定,每每遇到门槛,都差点被绊倒。
诚答应最后朝罗贵人的背影望了一眼,心情颇好地进了自己的住处。
桑儿将新鲜果盘端来,说起来这是借太后的光,否则小主也不能在新人里头一个侍寝,又能领到份例之外的时兴水果。
诚答应瞧到瑛贵妃提到的枇杷,黄澄澄的,拎了一个起来,稍沉,却没递到桑儿手上。
她这时才觉小腿酸胀,让薇儿过来替她捶捶,自己剥了起来。
枇杷皮薄汁多,诚答应不过轻轻一刺,馥郁的果甜香蹿了出来,她抿了口汁液,微酸但滋味还是甜的。
她喜欢这个味道,这是只有在最接近权力宝座的禁城才能带来的享受。
她爹的官身是靠捐纳得来的,讨了个八品小官,本以为熬年头怎么也能继续往上升,结果就是止步于此。
因为将大半家底,乃至于娘的嫁妆都砸进去疏通关系,她童年过得清苦,身边也无同龄丫鬟伺候,半分不像官家小姐。
后来不知爹攀上了什么大人,官位虽未升,但府上开始进账了,总算改善了捉襟见肘的生活。
再到现今,她入了宫,见到许多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如此唾手可及,也令她愈发渴求得到它们。
幸好太后瞧得上她。
但她最讨厌的是,分明自己与乔鸢无论是家世,还是外貌和胆识,都只差一点,却总也赶不上,总被压上一头。
如今她不过白得了个封号,肚子也没动静,要是再让乔鸢顺风顺水下去,她只会丢了太后的扶持,丢了到手的锦衣玉食。
“小主!”桑儿察觉发顶凉丝丝的,也什么滴落下来,抬头一瞧,诚答应竟将枇杷果肉攥烂在手心,“小主快松手,奴婢替你擦擦!这、这可是最后一个啊……”
鲜果在宫里也不是谁都能吃上的,何况她在一旁伺候,也看出来小主是爱吃的。
捏碎了,小主便会少吃一个。
可能是小主力气没拿捏好,下次她得上手剥得漂漂亮亮的,让小主吃得轻松。
诚答应抓住了她的低喃,眼神一暗——果然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心思就不正。
她点了点桑儿的脑袋,玩笑道:“好了,下次我赏些给你,你是我身边最亲信的人,就替我分担些,这样总不会浪费了。”
“真的?”桑儿未做他想,瞪圆了眼睛,而后有些羞赧道,“奴、奴婢家穷,八岁被卖到宫里来,做得都是累活……小主对奴婢真好。”
诚答应弯起眉眼点点头,张了张口——
“诚答应在吗?我们主子罗贵人来见您。”
有人率先出声了。
桑儿起身去开门,只见罗贵人脸色不大好,手里的帕子皱巴巴的。
诚答应亲昵地牵着罗贵人到红木藤面罗汉床上坐下,侧目与桑儿相视,后者心领神会地带着槐夏出去。
“姐姐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她问。
“你——”罗贵人抿了抿唇,“你可有把握?”
“不过动动嘴的事,如汤沃雪。乔鸢和太后可不像姐姐,没有相处的情分,只要姐姐借着说起恪正候,提到乔鸢,顺势引出她的继母就好。只是姐姐,此事太后必会再查,令尊带来的消息,可能确认无误?”
早在今晚之前,诚答应不下三次,暗里诱导罗贵人对乔鸢起戒心,可惜那时她还执迷不悟,目下亲眼所见,好歹下定决心,要和她一同在乔鸢还没彻底登船前,置下拦路虎。
招式算不得深谋远虑,但阳谋和阴谋齐下。
阳谋自是指的她跑去乔鸢面前假意发自肺腑的劝说——在乔鸢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哪怕她最后还是上船了,它也会慢慢发芽,让乔鸢势必不会忠心耿耿;
阴谋则是让罗贵人在太后面前上眼线——太后最在意的人事之一,便是与皇上的养母子关系,若乔鸢被恪正候强纳有继母作梗,乔鸢如何不怨?既是怨恨,那同有养母身份的太后,难免会猜想,乔鸢待她也是面和心不和。
如此离间,乔鸢就不是堪用之人了。
罗贵人点头道:“我保证为真。”
诚答应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边,笑道:“那接下来就看姐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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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常在,醒醒。”
乔鸢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发现松真姑姑站在面前,身上披着薄被,天色蒙亮。
再细看,她正躺在美人榻上。
松真低声道:“皇帝已经上朝了,你这身上的薄被也不是我盖的。依着往常,太后快起身了,小主还是快点洁个面,清爽些。”
是皇上吗?
乔鸢只恍神片刻,谢过松真姑姑的提醒,然后紧着给自己了梳洗一番。
她没有回宫,想着等太后醒来便能看到她,也不枉费昨日的辛劳。
太后昨日突发头风,幸得请平安脉的郭太医及时医治,沉沉睡了一觉,精神也恢复得不错。
总之是不会太耽误她处理宫务的。
郭太医虽未入内室,但也在寿康宫守了一夜,现下来复诊:“……太后娘娘身体一向康健,此次乃心气郁结导致。您日后只需要注意多加疏解心头烦闷便可。”
“好、好。”太后乐意被奉承身子骨中用。
乔鸢站在一侧,眼见着郭太医被提了官品,又得了赏赐,脸上亦带了笑意。
以后他们二人互为表里。
郭太医退下后,太后被乔鸢扶着坐到桌前,心中亦是满意:“你是个好孩子。”
乔鸢听出她是一语双关,既夸她侍疾上心,又夸在皇上面前表现不错,但到底顾忌病体,她只当作是第一个缘由。
“——罗贵人到。”
乔鸢放下刚拾起银箸,起身给罗贵人行了个礼。
罗贵人今日似乎用心打扮了一番。并非胭脂水粉点得娇浓,而是穿戴皆雅致清新,又不至过于朴素。
她回以颔首。
太后果然待她与旁的妃嫔不同,免了她的礼,于是乔鸢主动让位,坐到了太后的右手边。
这边罗贵人与太后闲聊,颇有技巧。
只盯着深宫女子能做的赏花、刺绣、读书等来延续话头,不过三五句就能淡下来,若是穿插些新鲜逗趣的宫外事,太后便能像现下这般开怀畅笑。
那边乔鸢自觉两人氛围好得难以由“外人”插入,也不勉强,开始替太后布起菜。
或许经郭太医的提点,今日小厨房多上了道鸡丝粥,白米软糯,鸡丝鲜嫩,健脾易消化。
乔鸢思及饮食不可一概以素食占大头,动手为太后盛了碗。
罗贵人将太后逗得开怀,却不忘注意着乔鸢的举动,看后暗叹其心思七窍玲珑。
寿康宫在皇宫中的位置也是极好,此时日华明媚,泻出几缕,为乔鸢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其恬静温娴的模样,叫人觉得岁月静好。
但不能再让她出风头了。
罗贵人心中泛起一阵烦躁和不安,这促使她冲动之下,另取了浙省高邮上贡的咸鸭蛋,挖出里面颜色红而油多的蛋黄,拌在粥里,又挟了块蒜蓉炒熟但仍保留翠绿的苋菜,盖住了乔鸢布好的菜,随后直直向太后讨喜道:“等您用完膳,嫔妾再学一两句京城新来的玉泉班表演时唱的戏词。”
太后笑着点点头,却没有斥责她,就着她的服侍吃了第一口。
乔鸢愣了下。
方才那一幕令她想起家中的弟弟,总是对她抱有一丝敌意,总在圆桌上故意争着挟菜或者指着她吃过的菜说不好吃,只为了能博得父亲继母的偏爱和关注。
她当初是怎么做的呢?
乔鸢不假思索,向太后告退道:“请太后恕罪,嫔妾不是有意扰了您,但身上实在难受,想先回宫一趟。”
“辛苦你了,快些回去吧。”太后还是好性的模样。
罗贵人微微眯眼,盯着乔鸢的背影,直至远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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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鸢回到宫中,的确烧了热水来净身。
雾气缭绕,浮冬用掌心舀满的温水,顺着乔鸢纤细的白颈缓缓淋落,而后稍显疑惑道:“小主,方才罗贵人的举动,奴婢没看错吧?”
“没有看错,她对我有敌意。”
“敌意?为什么?小主素来和她没什么交往,怎么就招惹上她了?……莫非是侍疾!”
“是侍疾,更直白的,是因为太后。”乔鸢笃定道,“之前罗贵人在太后面前很是得脸,可我的出现令她感到不安,这股担心会被取而代之的不安,自然让她排斥我。”
同样还会排斥她的,也许得加上诚答应,只不过她更擅长伪装。
她们难道不怕她能识破吗?
……该是不怕的。如今太后才是那个能影响局面的人,只要太后不喜她……恐怕她和太后的关系,在接下来也会停滞不前,或者跌入崖底。
佛经能否顺利织绣也成了未知数。
乔鸢颦起秀眉,捧了把水,将脸埋了进去——她必须马上想出其他法子。
虽然成功与皇上接触了,但她毕竟没有侍寝,即使皇上真守信送了丹参羊脂膏,也不代表她获得了宠爱。
还是得从太后身上入手。
在罗贵人的挑拨下,太后肯定不会再重用她了。但不重用,也不意味着彻底放弃。
她肯定自己是有价值的。
而她唯一能想到的、身上会被诟病的,只有入宫前差点被继母“卖”入侯府一事,闹得动静不小。
继母……太后和皇上不正是一对养母子吗?
既然能以此离间她和太后的关系,就能看出太后是在意自己非生母的。
胸腔逐渐感到窒紧,闭目的乔鸢,乌珠动得愈发急颤,耳边似乎传来浮冬的呼声。
该怎么办?
太后精明强干,不喜他人欺瞒,她便直接到太后面前,由对面发问,再好好诉情。
只要能借着太后,在皇上面前再次露面,她就有把握,能让皇上对她产生更甚此前的兴趣。
“小主!”浮冬终于扯开乔鸢的手,一个踉跄后,担忧又恼火道,“您傻了不成?还想埋在水里,等气都没了吗?”
乔鸢狠狠喘了几口,水雾蒸腾中,眼眸明亮若星,笑道:“浮冬,我想到法子了!我们过几日再去找太后,这次哪怕被晾鸽子,我也要见太后一面。”
“……好!奴婢和您一起去。”浮冬没有纠结为何太后能如此轻易被罗贵人吹了耳风,但选择相信小主,不会出错。
“对了,丝线晾干了吗?”
“晾干了,青岚捆齐收了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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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祯悠悠转醒,全身都有些酸痛,但腰间和颈部垫上了小软枕。
郑晖见他醒来,连忙凑到身侧,按摩了起来。
缓了一会儿,陆时祯这才注意到身上盖着的薄被,陡然想起朦胧间感知到的暖意。
……是乔常在吧。
他侧过脸,只见她趴在床榻边,脸庞压着手臂,膝腿挤曲,姿势瞧着难受,仍旧穿着昨日那一身裙衫。
怕是也未梳洗,照顾了母后许久。
郑晖将薄被垫在手臂上,想着待会出去前,交还给寿康宫的宫人,却见陆时祯抬步向前,不费力气地将乔常在抱了起来!
这……皇上虽说表面冷淡,但他跟了皇上这些年,也清楚他心细,不会苛待妃嫔。
只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上亲……可能、可能是他少见了!
郑晖噤声,跟在陆时祯后边,看到他动作轻缓地把臂中人放平在美人榻上。
松了口气的陆时祯,回头望了眼薄被。
郑晖极其上道,躬身呈上,举了小半会儿,却不见陆时祯拿起,红缨凉帽下的脑袋不由渗出汗。
对宦官痛苦,却对陆时祯不算长时间的纠结里,他一时想到母后叮嘱过——“深宫女子进宫便是远离父母兄妹一辈子,一生困守禁城,即使不常来后宫,也不要寒了妃嫔们的心”,一时又想到乔鸢也给他盖过被。
他的性子其实比较慢,与人从相知到相熟需要时间磨合,曾经憧憬过日后封王建邸,只娶一妻共此生。
但如今已成帝王,拥有三千佳丽。
可哪怕知晓她们是世上与他肌肤相亲最亲密的人,却不能马上适应日常的相处。
循序渐进也适用在他身上。
陆时祯动了动拇指,最终还是接过薄被,摊开,盖上。
有来有回。
问了时辰,已近上朝,陆时祯带着郑晖悄然离宫。
在换朝服时,他发觉今日竟没了往日的疲倦,即使休在硬邦邦的木椅上,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郑晖埋身理着下身的装束,陆时祯又一向只留一人服侍穿衣,所以这袖口一向都是自己调整松紧。
遽然,他脑中清晰地闪过一道红痕,默了默,只当谨遵母后的叮嘱,继而朝郑晖吩咐道:“午后取了丹参羊脂膏,不必大张旗鼓,给乔常在送去。”
郑晖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