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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互相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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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炬自懂事起吃饭就非常慢,似乎那于他不是吃饭,而是一项工程,一门表演艺术。
他脊背很直,坐得极正,身体离桌不多不少正有一拳远,低头垂眸,每一筷子都精挑细选,将饭菜集中放进勺子再送入口中,动作完美得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无可挑剔,而且决不会造成遗漏泼洒。
邱宝纯无意间看了他两眼,惊异了,又观察了好一会,忍不住开口:“你这......”
随即又忍住,算了。
邱宝纯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
她接起来:“小羽。嗯,我在饭堂吃饭呢,没事,真的。嗯,我知道。呃.......是一个人。不用,你不用来找我,我吃完了很快就回家了。嗯,好,下午我来呀,肯定的,给你跳远加油。好,挂了。”
她挂断后滑了会手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猛然发现尹炬默默在看她:“神经啊,吓死个人,吃好了不说话?”
尹炬刚想开口,邱宝纯的电话又响起来。
“喂,爸。嗯,在食堂吃了。”
一阵不算短的沉默,尹炬以为电话挂了,邱宝纯却忽然重新开口,她声音很轻,言语内容却让人惊愕。
“比完赛了......结果?没结果,我又抢跑了。‘又’的意思是,我初二的市运动会也是因为抢跑才没名次的。对啊,我当时没跟你说。”
她脸上泛起一种解脱的微笑。
“我不敢,我怕你又说我果然就是不行,可是现在我想通了,我就是太害怕,害怕抢跑,害怕跑了也跑不好,去年的第一我是逼着自己、拿命跑下来的,其实今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知道自己跑不了第一,我就是想让自己面对比赛,面对平庸的名次,我早想好,跑完就行。没想到越恐惧什么越发生什么,偏偏就让人圆满不了,起跑的时候,我又遇到了耳鸣,幻听,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爸爸,我想通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接受这个结果了。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抢跑,第二害怕的就是你知道这件事。
“现在我觉得,让它们都发生吧,我不在乎了。我就是抢跑了啊,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明年,我再参加一次,还是抢跑,就算我这辈子再参加一百次,一百次都耳鸣、幻听,一百次都抢跑,也没关系。
“我,邱宝纯,承认我抢跑了,我不害怕了。”
说完,邱宝纯已泪流满面,只是她一直单手托着腮,悄悄用手擦净了。她等了几秒,对话那头没传来声音,她便挂了电话,将手机收进兜里。
面前尹炬早已放筷,静静听了全程。见她挂了电话,又拿纸巾给她,她用手挡:“不用!”
对方却灵巧地绕过她阻止的手,迅速地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下巴,说:“下巴上有饭粒。”
邱宝纯瞪他,尹炬展示纸巾中的饭粒给她看,她又无话可说了,尹炬解释:“我刚刚看你,也是在看它。”
邱宝纯端着餐盘站起来:“行呢,您眼神好,多谢您。”说完也不等他,转身走去放盘了。
尹炬望着她的背影,很快上前追去。
两人一起走向校门。
虽是一起,却不曾并肩,尹炬总是自觉地落后半步,紧紧跟着她。邱宝纯刚开始觉得他很奇怪,后来意识到自己挺喜欢这个距离。
不想说话也没有压力,若是想说话,这个距离又可以随时听清彼此。
邱宝纯的确没有什么想说的,她感到一阵倦怠。
校门口,邱宝纯下巴努了努其中一个方向:“我回家了。”
尹炬点点头,邱宝纯便转身走了。尹炬静静目送了她几秒,收回视线,朝另一条路去了。
一路上,他察觉到自己没有像过去通常的那样,被一种空无的痛苦鼓动着,掏出手机一直无聊地玩下去。
尹炬的心中,是罕有的充足、平和。
他对此并不意外,他宁静地目视着自己的内心,对发生的一切相当了然。
邱宝纯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倒在床上捂住脸发起呆来。
邱宝纯比尹炬所想象的要更了解他的名字,因为尹炬比他自己料想的要更出名。
他更想不到的是,邱宝纯其实早在初中就认识了他的大名、脸蛋和互联网账号。
她曾有个同桌是名重度花痴,天天放学后给她分享自己在网上刷到的各色帅哥。那一次,这妮子格外兴奋,声称她刷了那么多,头一次刷到了距离这么近的,本市人,还同龄,说不定还能考到一个高中,大有一饱眼福的机会。
邱宝纯看过之后,沉默一会,问她:“你确定他是直的吗……”
同桌怒了:“没品的东西!这叫奶狗系男友,懂不懂呀!”
邱宝纯那时比现在还爱犯贱,假意做投降状说“好好好”,忽然头往旁边一低,“呕——”地做了个大吐的动作,气得同桌直打她。
实际上她并不反感这类风格的好看,只是对“奶狗系”三个字深觉不适,才故意做这一套动作,好表示一种与油腻网络热词“割席”的态度,觉得自己很酷。
回过头写了一会作业,她听见同桌说:“他真的是直的,他都有女朋友了,是另一个初中的一个小网红,专门做手工视频的。”
邱宝纯心中震悚了一下,想象了一下刚刚看到的那个男孩和某个女孩在一起做手工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啥样啊,我看看行不?”
“还说你不感兴趣!”同桌在桌肚里摸出手机,两颗脑袋凑到一起,还没来得及滑亮屏幕,两人察觉一丝不对。那存在几线裂痕的手机屏幕,映照着两人的脸上方,还出现了另一人的脸孔。
她们僵硬住愣了愣,同桌缓缓转头,班主任的冷笑从头顶传来:“看看呗,我也挺感兴趣的。”
邱宝纯赶紧假惺惺地写起作业来,完蛋,不是说放学之后班主任从不来班上吗?
由于班主任的插曲,邱宝纯对于尹炬的印象还算深刻。只是当时没有记得他的账号名字,更没弄清楚他女友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也彻底淡忘了这个存在。
再次看到这张脸,已不是屏幕上的视频、照片,而是活生生与她站在同一片草坪上,面向同一面红旗,听同一个胖校长在台前讲话。
只是一瞥而过,虽叫她忽然想起初中那段戛然而止的记忆,但她并没立即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开学一段时间后和同学相熟了,她们聊起隔壁班有个帅哥,还是个网红,她细细问了互联网名,搜来一看,还真是同一个。
这人长开了些许,妆造、拍摄的手法、跳手势舞的技术也更纯熟了,表情管理也更游刃有余,气质却一直没有变,目光也没有,还是柔软、忧郁,甚至还有点儿空洞了,或许该叫得好听点,空灵。
他让邱宝纯莫名其妙地想起小学课本里的快乐王子。她觉得,如果那个故事由真人出演,那么就该找这个人。
他有那样一种气质,让邱宝纯很幼稚地莫名相信,如果他是快乐王子,他真的会微笑着仰头扬起脸,任小鸟边哭泣,边啄去他美丽的眼珠。
邱宝纯那一次将他的名字听得很切真,他叫尹炬。
邱宝纯点开了两人的私信。对话框依然停留在“明天见”上,她抿唇将那段对话重新看了一遍,方才过去了一天,她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她出乎意料地喜欢这串项链,曾经那些不愉快的瞬间一下子微不足道了起来。
邱宝纯特意又把尹炬社交媒体的账号搜罗出来,将他的评论区扫荡式地看了看,不见有人提及那个初中的女友,在搜索框试探一搜,也搜不出什么来。大概有好几年了吧,互联网更新换代太快。
下午,两人没有见到面。邱宝纯倒是再见到了汤楚风,她和几个人勾肩搭背着从球场走出来,两个人视线对上,这次汤楚风却一言不发,甚至有点欲言又止,只是看了她几眼就转过脸去。邱宝纯想起早上比赛时的一幕幕,心里窒了窒,转头和同伴说起别的来。
晚上,邱宝纯收到一条好友申请,验证信息只简短打着:尹炬。邱宝纯想了想,就算不通过,尹炬在那个社交媒体用小号给她发信息,她还是会看,会回,何必少此一举。于是就通过了。
她通过他的申请时已是睡前,尹炬明白她的作息,只发来一句“晚安,纯”,没再说什么。
尹炬那厢也在社媒搜自己的网名,比以往都更勤地浏览评论,翻看自己的粉丝群。
多日前的那一通电话后他一直在等,等着网上忽然炸出个什么消息,等着他单调的互联网生涯就这样终结,等着来好弥的铡刀落到他的脖子上。
或许,也会一举将邱宝纯从他的生活当中剥夺掉。
他在乎这即将失去的一切吗,当然是非常在乎的,那是他世界里仅剩的趣味所在,所以他把每一天都当成重要的一天,去珍惜仍存在他世界里的邱宝纯。
尹炬的本性是软弱的,他服从所有难以抗拒的安排,包括失去,因为他并不怕失去,哪怕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哪怕是死。
他随时做好了失去这一切的准备。
然而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那几个粉丝群安安稳稳地热闹着,依旧是那么一群叽喳而寂寞的人,说着和前一天没有分别的毫无营养的话。
尹炬起初以为来好弥是暂时没有找到好价钱的买家,过了几天又觉得可能是困境缓解,她变了主意、不打算那么做了。他尝试打给来好弥问个清楚,拨过去却是空号。
尹炬想不通,问了当初来好弥关系很好的女友,对方说自己和来好弥互不联系很久了,前段时间倒是听说了她哥哥的事,但关于现况一直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尹炬发了个红包过去,对方改口说行,我可以拉下脸替你问问。
来好弥本人虽没有回复,但那人依旧为尹炬搞到了她的消息。来好弥一家都搬走了。房子卖了,她哥哥的手术在外地做的,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回来。
尹炬听说的那一刹那,心口一松,好比死刑犯临刑被无罪释放。他往来好弥那张旧卡里转了两千块钱,备注“新生活,好好过”。
那个帮他打探消息的来好弥的旧友,说完消息还回味无穷,觉得他这样花钱打听,一定是还没有放下来好弥,八卦他是不是打算把人追回来,还提出可以继续替他打听出来好弥的现地址,看来是打算围观“小少爷追爱落跑甜心”的戏码现实上演。尹炬有些惊讶地回绝了,他没有料到旁人会这样想他。
花钱是他尹炬为人处事的方法。每一动念起心,尹炬都要花出一些钱。
他用钱和人建立联系,也靠钱买断一段缘分。
这两千,是后者,也的确来得有些迟,薄得显出股虚伪了,但尹炬不是很在乎,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舒服。
尹远竹对尹炬万事不关心,百般无所谓,只有在关于钱的事上容易冲他动怒,发勃然大火,大抵就是因为在尹炬身上赤裸裸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有同一颗变了形走了样的钱心。
生身父母造成的巨大空洞总得由一些其他的事物帮忙填补,无怪乎最后是钱,成为了尹炬事实上的父母亲人。
钱,以相当万能的对策指导它的小孩子,它的没有人爱的孤婴。
它鞭策着他花,为了树立自信而花,为了填补寂寞而花,为了安抚恐慌而花,为了寻找刺激而花,面对一个人、一段关系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花,巩固的时候花,割离的时候也花。
钱,他亲爱的养父母,握着他的手,从他小时候到长大,帮助他认识了这个名为欲望的寂寞世界。
尹炬那天梦见来好弥,梦里并不是有关他们要好时的任何事,而是一个未曾发生过、却存在他的恐慌中很久的场景。
他站在来好弥家徒四壁的房间里,一整面墙都堆满了破棉败絮的面容不一的洋娃娃,齐刷刷拿塑料黑眼珠子睨着他,再一转身,面前是一堆油腻腻的锅碗瓢盆,吃空的外卖盒,许多的账单,甚至尿布,和来好弥,她唇边有些没有擦净的红,似乎是某一天她在街头连吃两串冰糖葫芦后口红和糖渍一并糊开的模样。
此刻她双手握着他的一只手,极衷心地说: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地好。
这话他当真听过,在初三的毕业季。
尹炬紧紧看着她不说话。来好弥变了脸色,反复问:你肯,对吗?
尹炬甩开了来好弥的手,转身狼狈不堪地夺门逃走了,背后传出来好弥的哭声,轻轻的,伤心的,倔犟的,逐渐演变成放声大骂。
尹炬最后听见的是她的诅咒,她诅咒他不得好死。
那是个荒唐可笑的梦,尹炬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来好弥。
他甚至也不愿对自己承认。
因为这梦和来好弥无关,不过把他内心的阴暗妄想诚实地刻画了出来,他怕来好弥,怕自己爱她。
他们都很小的时候,同样地怕寂寞,于是躲到网上去玩耍,在那个空间当中遇到了彼此。这个女孩给过他许多陪伴和温暖,后来尹炬却怕了她。
他怕她真的有一天把整个的自己都要去,他怕她背后那个陌生危险的世界,怕从那里隐隐传来的关于贫穷的声音。
不是她不要他,是他故意用一个误会把她气走。他没有出轨,但这确是背叛,尹炬因此承认是他背叛了来好弥。
他不怕死,可竟然怕活着的时候有可能失去钱。
来好弥没有做什么,她只是想要他和她上同一个中专学校,她只是带来一个会令他脱离他爸爸那个世界的可能,他就立刻怕得要想尽办法摆脱她了。
他一想到这桩事,便克制不住地要厌恶自己,只能又在网上买些东西来转移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