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夜雨眠》越玘明

7、旧夏日

　　同学聚会在下午，梁尔璐不语，一味喝糖水，她轻轻放置调羹，稍抿唇瓣残留的甜味。

　　民宿管家收拾起叠高的碗勺，汗流浃背了。
　　她确定厨房今日的收入，全靠这位张嘴却不社交的大胃王。

　　女人行为可爱，但浓颜五官极其具有攻击性，胜在妆容淡素，被恰好彰显出的破碎感与悲悯感柔和了些，细软微卷的乌发，丝缕散落在她冷白调的颈部皮肤，更是衬得这片雪色莹润，仿佛一胎细釉薄瓷。

　　在周围顾客的一众鲜艳色彩中，她正慵懒窝沙发，仅仅穿了长袖的及踝白裙，由纯黑马甲背心勾勒出纤细腰肢。

　　耳边异常热闹，梁尔璐走去室外消食，艳阳天泛闷，热意袭身，盎然森绿洒落树荫，她面向门口站着，恍惚间，察觉靠近的脚步声。

　　梁尔璐转身，遇见个笑盈盈的年轻男人，朝她递过一簇带了根须的五瓣小花。

　　“你好，请问订了这间民宿的人在哪？”

　　“点地梅，咽喉草，白花珍珠草，天星……”花。
　　梁尔璐怔忡眨眼，蓦地停止低声喃语，不再回想这朵花的各种学名，便对男人礼貌微笑：“你好，是我。”

　　陌生人初见就送花的举止突然，梁尔璐下意识往右退避，哪知五厘米高的玛丽珍鞋跟，绊在略微高出邻块儿的地砖边沿，人瞬间往斜侧方向栽倒。

　　她懵圈失声的同时，双肩被身后横来的手臂稳稳揽住，安全感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

　　但她到底还没彻底回神，腿脚虚虚打软，只觉得身体要往下坠。

　　谢柏延挑眉，笑看林瀚睿面部一闪而过的抗拒。

　　某个心有所属的暗恋选手就算再怎么嫌烦，不也照样用绅士手继续扶人了？

　　梁尔璐衣料单薄，男人环锢在她整圈腰部的触感鲜明，如烙印般深刻，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站稳了跑远。

　　心跳危机解除，梁尔璐仓促转头，只瞥见接听着电话，快步进入民宿的小半个黑西装男背影。

　　这显然不是她能插声道谢的时机。

　　民宿老板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槛内侧，甩她一张嘎嘎乐的嬉皮笑脸：“那靓仔就是我好哥们，他包场了，不用你转账哈，祝你玩得开心。”

　　梁尔璐面露疑惑，眼看男人单手揣了裤兜倒走几步，冲她丢来灿烂笑容，随即溜得飞快。

　　她感觉老板说了有歧义的怪话……搞得好像西装男在砸钱宠她一样。

　　不过这西装男还蛮好闻的。

　　老板随手送的路边野花叫做点地梅，属于一味中药，又名地胡椒。

　　她刚才闻到西装男身上混杂着玫瑰甜的胡椒辛香，刺激性逐渐变得温柔，似是微醺酒香掺了木质皮革气息的中性克制感。

　　魅力值诱人靠近，却留下迅速抽身时的轻慢孤冷。

　　总之他穿了特别渣男味的一支香水。
　　*
　　林瀚睿取过昨天忘在二楼露台的U盘，沉声通知秘书：“炒佐佢。”（解雇他）

　　他挂断电话，听谢柏延吊儿郎当的声线上扬明显：“Hendrix，就是她订的民宿。”

　　毫无价值的信息，林瀚睿应得不咸不淡：“嗯。”

　　“据说你们紫老头如果能喜欢一个人，就是真的会一直对这幸运儿死心塌地。”

　　“Brielle。”林瀚睿蹙眉，指正，“严格来说，MBTI只是无聊可笑的刻板印象，它的理论逻辑不可能百分百符合任意对应的人类。”

　　“如果你那位心动女嘉宾也喜欢玩MBTI呢？”

　　“她说得都对。”林瀚睿斩钉截铁。

　　“草，重色轻友。”谢柏延竖中指，“舒明堂离这不算远，你吃得消中药味，真就一次都不去见见心动女嘉宾？你那么喜欢她欸！忍者……无敌了。”

　　“喜欢？是爱。Brielle，以后记得用‘爱’这个字。”

　　谢柏延瞠目结舌。

　　林瀚睿的言行举止之间，明明全是INTJ刻板印象。

　　“知道了知道了，你超爱。”谢柏延认输，“不过你一穿西装，就必打这个最复杂的领带系法，埃尔德雷奇结？不嫌累？”

　　他递过捏着的数朵小白花，林瀚睿嫌弃接入手心后，花儿立刻被男人扔下露台。

　　细弱的花虽也算得上轻飘，不至于引发高空抛物意外，但林瀚睿第一时间朝下望，除了徐缓旋飞的花，他的视线又扫见一片雪白裙角。

　　他刚才光顾着打电话，忘记为自己冒昧的肢体接触，向陌生女人道歉了。

　　谢柏延睁大眼，赶紧扯回林瀚睿有些危险的前倾身体，哥俩儿好地勾肩搭背：“Hendrix，跟我去后院，有东西给你看。”

　　然而后院的陈设一成不变，林瀚睿顿时沉默冷脸，被谢柏延态度强硬地赶出了民宿后门。

　　谢柏延推得比较使劲：“有意见憋着，车在前门你就绕过去，锻炼身体。”

　　他自认爱犯贱，但绝对不敢多惹面无表情的林家太子爷，关门的瞬间拔腿跑远，咬牙切齿低声：“兄弟我良苦用心，当然是防止你看到只能暗恋的暗恋对象之后发疯啊！”
　　*
　　前院的聚会闹腾，梁尔璐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的长条桌，原本单手支了脸颊玩手机，身侧却突然围来一群同学，欣赏起民宿门口的跑车。

　　有懂这行的大少爷激情科普：“这辆布加迪帅得罕见啊，半亿神车，是全球限量20台的超跑，磨砂纯黑版，也就因为是左舵车才上不了香港车牌，所以挂隔壁澳牌，第二张你们知道是粤澳两地的，第三张能让澳车进港，用得起典型粤港澳三地车牌，车主绝对是非同一般的有钱人。”

　　由金钱堆砌而成的黑色跑车确实酷炫，解说更是易懂，梁尔璐无法免俗，跟着多关注了几眼。

　　阵阵感叹声中，她闺蜜钟敏绮好奇发问：“银银，你刚才不是在外面吗？看到开车的人没？”

　　“我没见着那男的长相，也没听见他声音，富哥穿黑色西装，高瘦，皮肤白得发光。”梁尔璐实话实话，总算因此散掉了窒息的社交包围圈，松懈一口气。

　　没过几秒，她身旁吹来阵风，与此同时，面前的窗帘被民宿老板“唰”一下拉拢，男人急赤白脸，完事了便转身离开。

　　梁尔璐愣回神，才迟疑撩起部分的帘布，好巧不巧，她望见跑车甩尾开远。

　　这是怕她因为刚才的肢体接触，纠缠富哥？

　　梁尔璐心头郁闷，很难不怀疑对方是自作多情的下头普信男，但她可是早就拒绝过正宗港岛太子爷的人。

　　同学聚会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梁尔璐无聊多待了会儿，接到父亲紧急呼叫打工人的电话。

　　中医馆距离不远，她挽起雪纺质的松垮衣袖，打伞步行了三两分钟就到，乍一眼发现店门口的纸箱内，猫咪探头探脑。

　　父亲正喂猫粮，据说是个极其舍不得的小女孩，将这只玳瑁遗弃在隔壁还没营业的宠物医院。

　　地面受烈日炙烤发烫，梁尔璐将纸箱抱进中医馆，就近搬了把前台的椅子，坐门边等人。

　　门顶吹下的冷空调劲道够足，摆在梁尔璐双膝处的纸箱因此不太躁动，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偶尔互动几番。

　　梁尔璐低头招呼猫咪，身侧忽然覆来半道阴影，她抬脸撞见宠物医院老板，男人怔怔站在墙边望来。

　　“流浪猫？”

　　他的嗓音近，梁尔璐下意识小幅度地挪远些肩膀，弯唇摇头：“应该是有人不养了，放你店门口的，天太热，猫受不了，我就坐这儿等你。”

　　男人大半个身体都被太阳照到，注视着她，本就发热的脸色迅速涨红，只能匆忙挪开了目光。

　　梁尔璐心里明白，尽量自然地平复嘴角弧度，她礼貌递过纸箱，扯出令双方都倍感体面的借口：“你别中暑了，快回去吧。”

　　中医馆的前台姐姐临时请假，梁尔璐重新搬椅子回工位，代替上班。

　　她随身的包里有几个盒子蛋糕，勺子避免了脏手，就顺带钩针线活，继续细化一串铃铛模样的蓝白花。

　　对街斜侧的停车位，林瀚睿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

　　蓝莓花，他哥喜欢的花。

　　同款装甜品的冷银色方形马口铁盒，几小时前，正充当了他哥视频通话的背景板。
　　入镜的零碎边角，此刻在林瀚睿眼前无限放大。

　　跑车的轰鸣声浪迅速响远，足够炸街，熟悉得梁尔璐愣住。
　　*
　　港岛，大雾山。

　　夜色深重，各款超跑的引擎启动，此起彼伏，其中议论纷纷。

　　“哎，林家那位可是第一次来这飙车。”
　　“失恋了？生意场上除了盛家大小姐，横竖也没同龄人敢惹他。”
　　“金屋藏娇呢吧，连港媒都拍不到他玩女人。”
　　“车路上也没人敢抢他道啊，你敢吗？你？你？反正我胆小。”
　　“得了吧，他开的那辆布加迪，全球限量20台，你们谁的破车去抢，也追不上。”

　　比赛尚未开始，盛言顾隔了车窗招呼林瀚睿：“Hendrix，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他始料未及，只收到林瀚睿一张平静侧脸，辨不清男人深层的情绪。

　　圈内谁人不知，林瀚睿愿意搭理个表情，已经算是太子爷赏给顺眼对象的莫大恩赐了。

　　盛言顾挑眉，太子爷现在却对特别顺眼的他，冷漠无视。

　　“感谢您大驾光临来这里……碍事，我可没兴趣只和你比。”盛言顾紧拧双眉，鸣笛，冲车窗外扬手，“Hendrix说了，各凭本事。”

　　用作飙车的公路长达十余公里，尤其蜿蜒，其中弯道众多。

　　盛言顾没猜错，林瀚睿果然不是新人。

　　他初来乍到，却选择了一段老手赌上命才挑战的下坡路，窄、急弯与斜度并存，主打一个烧刹车片的同时烧命。

　　这还比什么先后？本身双方的跑车性能就早已分出胜负。

　　盛言顾稳稳跟后边，实在佩服林瀚睿，这疯子控制刹车时机的本事不小。

　　车子安分，人倒是挺失控。

　　他拨转方向盘，放慢些车速，开窗朝着林瀚睿高喊：“喂，是哪个女人敢惹我们林家太子爷啊？”

　　聚集在此的富家子弟，无不好奇这问题。

　　可惜第一个越过终点的酷炫黑车始终没停，尾翼板上横亘着一条火焰般猩红的灯光，片刻匿迹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