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尔来八千岁

7、07/橘猫

　　任子木又陆陆续续更新了很多视频。

　　新歌需要磨练，任子木面对这件事时格外一丝不苟。所以更新的基本上都是她以前在国内学习时练习过千百遍的经典曲目，而无一例外都被A小姐转发了。与第一次更新时时隔几天才姗姗来迟的转发不同，通常是发布后一两个小时就会被转到A小姐的主页。

　　从A小姐主页的建筑作品中不难看出，她主攻一些古典的建筑设计，关注她的人或许也都是一些古典爱好者。

　　于是托她的福，任子木也水涨船高地多了很多粉丝。

　　视频的留言也多了起来，有夸她长得好看的，但任子木更乐于见到一些夸她拉琴好听的、取景漂亮的评论。

　　思前想后了好些天，一天深夜里，结束课业的任子木还是决定给A小姐发去一条私信。

　　【感谢您的转发，A小姐。希望您喜欢我演奏的这些曲子。】

　　A小姐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她为什么会转发我的视频呢？任子木发完消息后，没有选择等待回复，而是轻轻地把手机放到枕头边充电，胡思乱想着便疲惫地入眠了。

　　第二天早起去上课，任子木一睁眼便去看自己的私信，A小姐没有回复。任子木想可能是太晚了，太累了，A小姐也跟她一样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吧？她睡觉的时候会摘下那只白色的薄手套吗？会摘下十字架手链吗？

　　下午下课后，任子木依旧是要去喂小猫。梅莉不是多么爱小动物的人，就先回了寝室。

　　秋日的落日阳光穿过树梢罅隙，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地面上。这个没什么人来的剑桥一角，似乎独属于任子木和这只橘毛绿眼的小猫。

　　任子木来到剑桥快小一月了，这里还是刚开始时一个人上下课不认识路误打误撞走到的。

　　猫猫跟任子木相处了十几天，也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常来喂它、撸它的两脚兽。今天也不例外，看见任子木过来，它就喵喵叫着从藏身的草丛里跑出来了。

　　被欢迎着的任子木笑着蹲下，挠挠小猫的下巴。

　　任子木喜欢猫，但是从来没跟父母提起过想要养一只小猫的愿望。因为她不忍离别，而任子木出国的选择注定了离别。

　　今天任子木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思绪飘向自己那条发送出去却没有被回复的消息。A小姐为什么只戴一只手套呢？

　　过去了很多天，任子木的视频依旧被A小姐转发着，而那条消息也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时间确实是如热熨斗一般，能抚平一些褶皱，包括心头悸动。任子木觉得那个“已读”的显示格外刺目，她时常想着如果没有这个提示，或许自己还可以无限旖旎地幻想，但那个简单的标识给任子木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她的大学新生生活似乎这才突然步入了正轨。任子木每天上下课、喂猫、被梅莉吵闹。因为考试的临近，也淡了更新频率，而关注任子木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A小姐淹没在了转发的列表里、淡出了时间，也淡出了任子木的视野。

　　因而任子木没有想到，会在十一月的某一天，在剑桥，突然看见A小姐。

　　A小姐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宛如大海上不息的波浪。她蹲着身子，伸出戴手套的那只手向小猫招呼着，仿佛时光凝滞，世界都要为她倾倒。

　　然而经常粘着任子木的小猫却只是在对面遥遥观望，不敢上前。小猫盯着A小姐，似乎余光瞥见了任子木，“喵喵”叫着朝任子木跑来。

　　A小姐注意到了任子木，仿佛也惊讶于在这剑桥的一角看见她的出现。这位并不受小猫待见的女士站起身来，完全没有被嫌弃的窘迫，反而朝任子木露出一抹笑容。

　　“午安，索菲亚。”

　　“……午安？A小姐。”

　　任子木把小猫抱上就近的长凳，坐下身一转头，却发现A小姐饶有兴致地跟了过来。

　　跟随而来的女人穿着长风衣，她没有坐在长凳的另一侧，也没有倚着，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看起来从容不迫。

　　无论先前未曾有机会再度碰面时任子木有多少忧思，现在这一刻她只觉得尴尬。

　　“您想来喂一下吗？”

　　话一脱口任子木就有些后悔。

　　虽然刚刚A小姐看上去确实是有想要逗猫的心思，但是蹲下时她未曳地的大衣、以及并不愿意和她一同坐在看起来有些脏的长凳上，种种细节或可透露一二主人的洁癖。

　　A小姐果然拒绝了。

　　“不了，”卜见垂眸看任子木喂猫，眼底流露出一些兴趣，“我路过这里，就看见这猫。但他看起来不想跟我亲近——这里没什么人走，是你一直来喂的？”

　　“我喂了两个多月吧，那时候他还没这么胖呢。”

　　似乎是听见有人光明正大说着自己的坏话，小猫抬头不满地“喵喵”两声，又蹭着猫条不松口了。

　　任子木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午后的阳光从树梢间倾洒，西方的阳光落在东方面孔上，落在卜见眼里仿若一幅恬静安好的油画。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其实这并非卜见第一次在剑桥校园里遇见任子木了，但都是卜见遥遥地看见了，而后者无知无觉。

　　卜见的团队受邀来到剑桥做设计，被引着往里走时，就看见一波学生吵吵闹闹地下课走出了附近的一幢大楼，那个黑色短发的东方孩子一下子就在浓墨重彩中凸显了出来，她身侧是那天喝得烂醉拦在卜见身前的女孩，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于是卜见就随口打听了下，那时候是哪个院下课了，而那个短发的东方女孩又叫什么名字。

　　后来是在剑桥工作，搞建筑，在一个很少来人的地方。空闲时候卜见出来抽烟散心，又恰巧看见女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喂猫。

　　只是远远地看着，卜见竟也能看上许久。她发现有时候女孩只待一会便离开了，有时候女孩会待得久一些，却基本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那一猫一人不怎么说话，卜见猜着停留时间长短取决于女孩午后的课程安排。

　　抽烟的时候卜见会摘下左手的白色薄手套。

　　每当卜见遥望着女孩，吹出一口烟雾缭绕，她那颗古井无波的心都会莫名觉得温暖起来。一个家境富裕的留学女孩，在课余时会来喂流浪猫，单薄的身躯下，是一颗炽烈而温柔的心脏在跳动。

　　那个女孩，一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她身边有爱着她的家人、亲近她的朋友，保护她。否则她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清澈稚嫩，她的琴声会那么悠扬流远。

　　烟尽，微弱的火星在左手背上彻底熄灭，卜见却没什么痛感了。

　　她躲在楼房投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一只阴沟里的虫子，披上人的外表，也只敢远远地观望。她将自己坚硬苦涩的过往在嘴里嚼碎，羡慕着，沉沦在一场幻想的美梦之中，撑着一副坚硬躯壳，流不出一滴眼泪。

　　短暂的沉默中，只有小猫依偎在任子木身边，于长凳之上蜷缩成一团，偶尔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心中经过了一番其实并不怎么激烈的挣扎，任子木斟酌后还是开口道：“A小姐，感谢您喜欢和转发我的视频。”

　　“琴声听起来很有故事，很动听。那份故事感胜过很多只是卖弄技法的花哨手段，我确实很喜欢。我的工作——想必你看过我的主页，也清楚，我需要这样的故事感，恰巧你的琴声可以能激发我的灵感。”

　　任子木终于笑起来：“听上去很荣幸。”

　　“我并非什么大人物，谈不上是你的荣幸。”卜见看到阳光穿过树荫，细碎地落在任子木笑起来的弯弯的眉眼，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心静气，“反而是我最近的工作遇到瓶颈，你的琴声帮助我许多，作为我的缪斯，应该是我感谢你。”

　　这句话惊得任子木站了起来：“您折煞我了。”

　　刚至异国不久的任子木并不清楚，A小姐身后是怎样的家庭底蕴与财力。刚刚脱离国内高压的学习环境，面对半只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活显得有些笨拙与懵懂的她，只知道眼前的女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比自己更严苛和精良的家教。

　　明明自己也是高知家庭出身，本该自信的任子木在A小姐面前却感到格外的自卑。

　　或许是A小姐看上去活得随心所欲惹人艳羡，像天上的太阳一般夺目而不可及。又或许是自己身上的影子缠缠绵绵——任子木肩上的故友的亡魂，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而此刻的卜见并不清楚自己在任子木心中究竟处于怎样一个地位上。她目光渐冷，似乎看走了眼，面前这个拘谨而内敛的小女生，仿佛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些擅长说些自谦之词的东方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您……”

　　任子木感觉到对方忽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本该温暖的秋日午阳此刻在尴尬的氛围中已有些凄凉。

　　但她还是说完了想问的那句话：“您喜欢我拉的小提琴，读了我的私信，可是您并没有回复我。不是吗？”

　　这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问题，但却如鲠在喉。既然有缘再度相见，就该将疑惑尽数道出、误会一一解开。

　　自从因为自己的懦弱与胆怯害死了故友之后，任子木不想让自己再有任何一件感到后悔的事。

　　让任子木有些意外地、却又暗自惊喜的是，她看见刚想道别离开的卜见微微顿足。

　　“什么私信？”卜见一愣，恍然好像是意识到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你给我发过私信？”

　　任子木也并没想到，卜见看起来并不知道私信这件事。

　　“是的。”

　　卜见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神色，颇有兴味地解释了：“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乌龙——‘SEE’是我的建筑团队的名字。而那个账号并非我的私人所有，而是我们团队共同运营的账号。很抱歉那天给你留下了不诚心的联系方式。”

　　任子木“啊”了一声，有些失望。这话挑明了读了她私信的并不是A小姐本人，而是团队里某个成员，或许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粉丝，或许因为不知道A小姐是谁而搁置下来忘却脑后。

　　所以A小姐没有读到她的私信。

　　明明私信里并没有说什么很出格的话语，但是在A小姐本尊面前，任子木反复快速地回想，总觉得言语冒犯，脸颊有些烫，内心矛盾不已，因为她突然就不想让A小姐知道那条私信的存在。

　　“A小姐，那条私信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您可以不用再……看。”

　　卜见似笑非笑地听着她说完，最后的几个词几乎就要听不见。

　　戴着手套的手背突然有些痒，卜见很想抽出一支烟来，但又怕吓到小朋友。

　　好奇的探究心第一次大于抽烟的欲望。事实上卜见并不称得上多么喜欢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只是觉得看着有意思，夸奖的话也难得出自真心而非敷衍应承。

　　小时候的她养过猫，但她的父亲不喜欢猫，所以自从猫死了之后卜见的生活里几乎再也看不见猫。即使是流浪猫，也会在远远的地方就躲起来。

　　据说小动物对人的亲近与否是在他们判断这个人的磁场是否友善后会做出的选择。

　　面前的这只小猫似乎很喜欢自己？

　　“陈助给我播放过你所有的视频，我都很喜欢。我叫卜见，中英混血，今年24岁。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加个私人联系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