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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钟芸3//残星 ...

  •   钟芸的计划成功了。当任子木打着说要自己回家的幌子,想法子支开了来接自己的爸爸妈妈,最终跟着钟芸转到小区楼下后再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有些生气。她生气任子木竟然乱跑,更生气任子木竟然对自己撒谎。

      在任子木连番保证没有下一次之后,妈妈才勉强同意,但也还是要了详细的地址,跟爸爸两个人一起在晚上过来看了一眼,确认任子木不会有危险之后,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打算第二天直接带走任子木。

      钟芸说的天台并不是一栋大楼最顶部的区域。她家盘下了小区路边的一家店面,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超市,厨房和店都在一楼,二楼是两卧一卫,钟芸的房间推门出去是一个连通的露天平台,这就是她说的天台。

      到钟芸家里时已经七点多了,此时饭菜已经陆陆续续摆上了桌,钟芸的父母一早便知道任子木要来,还去买了鱼,两人一进店里就闻到饭菜香,被勾到了那张小小的折叠桌前。

      “小木,我听小芸这么叫你,那阿姨也这么叫啦?”钟母看起来很面善,也很热情,又怕任子木不喜欢这些菜,招呼着,“尝尝鱼?”

      任子木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夹了好几筷子鱼,埋头苦吃,钟芸在一边解围:“妈,小木家里吃饭有不说话的规矩,我们讲我们的就好了,你不用老是跟她搭话。”

      “是、是。小芸之前说过了,吃吧吃吧。”

      钟芸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长相和穿着,面对不过十岁的任子木的时候,竟然也有种乡下人见了城里人的紧张局促和谨小慎微,生怕招待不周,落了个不好的印象。

      任子木的爸爸是孤儿,算入赘了女方,一直都是任子木和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一起住在市里的大平层。整个家里除了姥姥是四川人,其他的成员一直是从小生活在浙江,也算是江南人。食不言的规矩就是姥爷强调的,自从姥爷去世后,这个规矩倒一直留了下来,并不严苛,偶尔的交流也是被允许的。

      于是任子木还是解释说:“没事的阿姨,鱼很好吃。”

      吃完饭,钟母留在一楼收拾碗筷和看店,钟父去看仓库的货,而钟芸招呼任子木到二楼的平台上。

      上楼的时候,任子木一瞥而过看见了钟芸奶奶的遗像,是一个很面善的老人,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来看我妈妈种的花。”

      开门出去转身就能看到用砖头潦草搭了几层的花架,摆了许多盆绿油油的植物,基本都开了花,姹紫嫣红得给小平台增色不少。

      任子木没耐住好奇心,上手摸了摸那形状奇怪只有一片瓣的红色大花,花瓣摸起来不如一般花的柔软,而是略硬的触感,连着花茎的地方屹立着一根黄色的长柱:“长得好奇怪,但是很好看,这是什么花?”

      钟芸看了一眼:“这是红掌。你刚刚摸的不是花,也不是叶子,而是她的总苞片。”

      “难道这个黄色的长条才是她的花吗?”

      “也不是,”钟芸摇头,“那是她的花穗。红掌还有个名字叫花烛,就是因为有这个小蜡烛一样的花穗。我就猜到你肯定会先问这个,因为她确实长得奇怪,又红得耀眼……来看这个。”

      从前都在琴行里谈天说地,这是任子木第一次具象化地感觉到,钟芸一直以来的生活跟自己的浑然不同。那些生长态势喜人的花花草草,钟芸如数家珍,而任子木连花店都没去过几次,唯一去的那几次,还是跟爸爸一起偷偷给妈妈挑花。

      所以任子木认得玫瑰、康乃馨、百合那些司空见惯的花,却不认得花架上的这些。

      可是这些扎根在泥土里的植物,似乎和花店里那些去了叶光着杆、只剩娇艳花苞、成堆摆在水桶里的花朵毫不相同,她们更加得富有生机、更加得让人移不开眼。

      任子木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妈妈种的吗?芸芸姐,你妈妈好厉害呀!”

      “这不算什么呢,你看到的这些其实都是小区里别人花钱送过来让我妈妈帮忙养好一些的。我妈妈以前在花店打过工。”钟芸露出了从琴行回到家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我以后不去当什么小提琴手了,就开个花店吧,卖花,我喜欢花。”

      最边上有一排个子高高的植物,任子木有些看不清楚,就跑近看,发现居然是向日葵,花盘大而饱满,金灿灿的花瓣细长,随着太阳下山,花盘缓缓地向地面垂去。

      突然听到钟芸的话,任子木震惊地转头:“你不想拉小提琴了吗?你想开花店?”

      任子木知道钟芸是因为一个出名的首席才迷恋上了小提琴。

      那位男性首席在业界很有名,实力强悍,而且公开表示过自己喜欢巴赫的曲子。钟芸因此软磨硬泡老贝许久,导致那段时间布置的很多作业都是巴赫的小提琴曲,也以至于任子木长大后没能记得那个首席的名字,却一直记得巴赫。

      去年冬天的时候,她们坐在暖和的琴房里,只穿着毛衣,抱着老贝奖励她们的奶茶,说到以后想干些什么,那时候任子木说自己不知道,钟芸笑眯眯地说自己以后要拉一辈子小提琴,才能不辜负这昂贵的学费,她还拉着任子木,说如果以后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就跟她一起去那个首席在的乐团里。

      “不想了,拉小提琴赚不到什么钱。你不懂。”

      任子木确实有些不懂,因为她从出生起就不愁吃穿,一直到十岁了她都没有任何金钱和生活起居之间的概念。但她现在有更好奇的事情:“这个我认得,是向日葵吗?原来长这样!他居然这么高,我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

      长大后任子木有一米六五的个子,身材苗条纤长。但彼时一米五多的她得到肯定答复后,看到放在地上的那一盆盆向日葵竟然有自己的眉毛这么高,感觉很震惊。

      “这几盆都只有一米四几,以前还养过跟我差不多高的呢。”一米六出头的钟芸在一边比划比划。

      任子木真心夸赞:“好厉害!”

      “诶,阿姨,你们才打算吃饭吗?”钟芸突然对着任子木身后说话。

      这个大露台是二楼的住户公用的,只是大家都默认了门前的一块地方是自己的,有堆放杂物的,也有像钟芸妈妈一样种花的,还有就是可以把桌子搬出来吃饭。

      任子木回头就看到有个阿姨搬着折叠桌出来,铺了层一次性餐桌,听到钟芸的招呼抬头,笑着说:“是小芸啊!我家老大今天从部队回来,刚把店关了,一家人今晚准备好好吃个饭。吃过了吗,要不要来吃点?”

      钟芸婉拒了,对任子木悄声说:“那是隔壁开理发店的阿姨。她家大儿子是在部队当兵的,小儿子跟我一个学校,读初三,是个心眼很坏的家伙……说曹操曹操来了。”

      一个分外熟悉的男生的声音在任子木头顶响起来:“诶,小芸,这个小丫头是谁呀?”

      任子木抬头看过去,张着嘴,有些惊讶地看着出现在身后的理发店老板娘的小儿子,一眼就认出来是去年秋天带她回琴行的那个男生,只不过那头长头发已经被剃成了寸头,少了头发的掩映,更能看出男孩子优秀的五官,少了几分温柔感,多了几分男孩子的硬气。

      趁钟芸愣神的片刻,男生冲任子木快速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也很让任子木熟悉,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男生也认出了她,要她装作不认识。

      钟芸见到男生干净的寸头,有些震惊:“你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头发推了?”

      “是我觉得太热了,就让我妈给我剃了。”男生原本想习惯性摸摸头发,但是只摸到了有点扎手的脑袋,“你还没介绍介绍呢,哪来的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啊,这是小木,跟我一起练琴的小朋友。”

      “哥哥好,我叫任子木。”

      男生耳根子软,被叫哥哥开心得嘴都合不拢:“小木你好哇,我叫伍……”

      钟芸却突然打断:“小木,你叫他小伍哥就好了。”

      “小五哥?”

      在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任子木都以为男生的名字是一二三四五的那个五。

      “你倒是奇怪,都不让我把名字介绍完?”男生摆摆手,也有点无所谓,“那就叫小伍哥吧,我先去吃饭了,后面有时间再聊!”

      晚上的郊区灯火稀松,车少,街上大多是饭后消食的路人们。任子木从栏杆的地方往下看,那时候她还不近视,也不戴眼镜。一层楼的高度让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脑袋顶有几个发旋,看到小黄狗追着小猫跑。

      “天上的星星都有名字。”钟芸从房间里搬出来两条长凳,把擦干净的竹躺椅让给了任子木,自己凑合着在凳子上躺下。

      任子木在躺椅上轻轻摇了摇,感觉很新奇,就像在摇篮里:“我知道,就像牛郎星、织女星和北斗七星那样。”

      “还有很多,不过我也叫不上名字。”

      白色的光点在初夏时分的黑色夜幕上跳跃,缓慢、也激烈。

      任子木突然大喊:“快看,有在移动的星星!动得好慢,看起来不像是流星,但它又会动。”

      钟芸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不是星星,小木。那是一架飞机,是它机身上的灯光在闪烁,所以看起来像是星星。”

      “到晚上的时候,飞机居然会这么亮吗?”任子木惊讶,“我以前坐飞机都不知道呢。”

      “真羡慕你,我从来没坐过飞机。”

      任子木不以为意:“坐飞机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感觉有点晕晕的,特别是起飞降落的时候,会特别难受,我可能不适合坐飞机吧。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坐飞机!”

      钟芸被逗笑了:“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出国留学。”

      “想去哪个国家?”

      “意大利、奥地利、或者加拿大?不。还是英国吧。”

      任子木的脑子还不够她搞懂世界地图上这些国家的具体位置,她只是大概知道那些都是欧洲和美洲的国家:“为什么最后选了英国?我没去过英国,但跟爸爸妈妈去过意大利,那里很漂亮。”

      “因为英国有大本钟,我曾经在英语课本上学到过,英国人很绅士很有趣,多变的天气也不会让生活觉得枯燥,泰晤士河岸旁肯定也很美吧,我想去看看。”

      这最终竟然成了任子木的心结。

      一直到任子木在英国留完学,回到国内接任企业工作,她都没有再看到过天台上那一次漂亮的星空。

      在现在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人们就会怀缅过去和憧憬未来。虽然她也跟着卜见去了很多城市,见过更加绚丽夺目的夜空,但每次提起星空,任子木总会想起钟芸家的天台,可能她喜欢的不是那片星星,只是怀念那段十岁的童年。

      而更加让任子木难以释怀的是星幕下的那些对话。

      “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去英国留学!”

      钟芸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知道任子木天真,也清楚自己的家境根本耗不住供自己出国留学的开支和学费。

      “小木,你觉得老贝人怎么样?”

      “我觉得他人很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很不客气,让人很不想听。”

      “这样的老师其实很好,至少他很爱护我们。”

      年幼的任子木尚无法完全察觉这番师生情谊,她只是撇撇嘴,不以为然。

      如果任子木再聪明一点、再机灵一点,不那么迟钝,那么她会意识到钟芸的反常和无助,她会意识到钟芸如今总是在琴房枯坐着发呆,也不练琴、也不做任何别的事情,但有陌生人跟她打招呼,她依旧腼腆地笑笑,有熟悉的人找她,她还是那副看起来温和的模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春天的时候,在钟芸的奶奶离世之前便频发,之后这样的症状更是愈发多得出现在钟芸的身上。

      钟芸很少再穿裙子了。

      后来任子木才认识到,那是微笑抑郁症,但又和别人发病的症状不一样,即便对着亲近的朋友,钟芸似乎也没有表现出来任何抑郁倾向,她只是封闭着自己,除了一些特定的时候,她几乎不愿意找别人说话,而是选择一个人坐着发呆。

      甚至直到很久以后,任子木才知道钟芸不是突发奇想、无缘无故找自己到家里看星星。她一直在向自己求助,而任子木的迟钝隔绝了这一层希望。

      是处于多么荒唐又无助的境地,钟芸才会这么隐晦地、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求助?实际上,钟芸是想通过任子木,向任子木的父母求救。

      “芸芸姐姐,你不想再去那个什么首席在的乐团了吗?”

      但钟芸只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事情:“我妈妈从前就想开一家花店。但后来迫于生计,开了这家超市。所有的钱都拿去给奶奶治病和供我读书,但是现在奶奶已经走了,我也读不出什么名堂。”

      “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呀,你不要难过,那以后就开花店!”

      “我不想去学校,学校里都是……很讨厌的人。有我很讨厌的人,也有我喜欢的人。但是好像没有喜欢我的人。”

      钟芸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任子木不知道为什么钟芸看起来这么难过,她也不懂男女之别,就只想说一些让钟芸开心的话:“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的,我就很喜欢钟芸姐姐!我的爸爸妈妈姥姥也喜欢你,我总是回去跟他们提到你,他们说你是个乖孩子,要我跟你学呢。刚刚来的小伍哥语气那么欢快,肯定也喜欢你吧?老师也喜欢你……”

      本来任子木的意思是老贝,但是不知道什么词语刺激到了钟芸,她猛地大喊大叫起来,泪流了满面:“不要!不要老师,要……”

      “别哭……”任子木被吓了一跳,有些无措。

      而钟芸只是喃喃道:“我很害怕老师,在我知道他和……我更加害怕了。我不想做他的学生,我不想再做……我好害怕,小木,我该怎么办?”

      任子木一头雾水:“什么东西?什么老师?”

      听起来好像不是在说老贝,是钟芸在学校里的老师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里曾经有一座宏伟如圣母院的音乐殿堂,而如今它已经坍塌了。我喜欢向日葵。我就像逐着落日的向日葵,太阳落了,我也该落了。”

      钟芸自言自语道,她突然转头看向任子木,夜色下也能清楚看到那双灼灼的双目,比星星还夺目,任子木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小伍的成绩很好。”钟芸向往道,“他肯定能考上一中,我想再跟他上同一所高中。”

      任子木长大后才略微读通了钟芸的心意。她没有告诉任子木小伍的真名,甚至误导了许久,这是钟芸为数不多的一点卑微的私心。

      2004年的8月,一个考上一中的准高一女生从百货大楼一跃而下,这件事一时成为轰动当地的新闻。

      “小木,我接下来说的,你都要录音……”

      钟芸便如一颗真正的流星,在盛夏一个平凡的漫长白昼过去时,披着夜色从二十楼陨落了。

      “小木,要录音……”

      像日落时垂下的太阳花盘。

      “小木,你要记得录音。我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在钟芸死后好几年,那个男人才伏诛法网,彼时他已经奸杀了十几位花季年华的少女。

      而钟芸作为前几位受害者之一,并不知道别的受害人存在。她无法相信学校里的任何老师,向父母求助,但无权无财的父母亲只是哭着落泪让她忍耐。她把自己的经历发在了网上,但无人相信,反被谩骂,甚至施暴者大摇大摆找上门来往家里的超市里泼红油漆,最终钟芸濒临崩溃自杀,死前她曾放下自尊多次向任子木直白地求救,希望能获得她的父母的帮助。

      真正的受害者为什么要被捂嘴?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礼乐常伦?

      那些录音最终也没有得到公之于众的机会,它被震惊不已和一直心怀愧疚的任子木偷偷存进了U盘里,直至任子木的故事终章时被卜见发现。

      围城外的人已经死了,而城里的人永远困在了城里。每一个选择都是在故步自封地走向毁灭,从此她的躯壳里仿佛寄居了另一个灵魂,她变得与众不同、变得不为常人理解,不断地转学、不断地尝试去融入新的群体,却总是被拒之圈外,如有隔阂一般地变得只身一人。

      而真正的芸芸被困足在了芸芸众生。

      2004年的8月,十岁的任子木生了一场高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1/钟芸3//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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