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连环

2、第一章

　　从有第一丝认知开始，我就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迷惑。
　　就象此刻我处身之所——一个充满了水的地方，为什么我可以在里面自由走动而不会淹死？我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在水里被该淹死？大家不都待得好好的吗？象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位软脚大娘，象早先抓住我手臂的弯背女人们。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在我身边窜来窜去，呆呆地看着四周——这是一个礁石堆垒起来的房屋，昏暗阴凉。唯一的光线来自壁上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盛在石巢里，莹莹地吐着光。我的身后有一大块蚌壳做成的床，铺着厚厚软软的水草。石桌光滑，石椅拙朴可爱。
　　原本模糊的一切渐能看清楚，我还感到暗流涌动，一转身，看到石桌的上方礁石的孔洞里有一群彩色的小鱼游了进来。
　　一切都很平静，可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我周围的她们喜气洋洋地忙碌着，一切再正常不过。
　　那名自称姓章的软脚大娘一直跟在我身后。自从我醒过来，做出那样发狂的举动之后她就晃着她光溜溜的脑袋寸步不离，八只软软的手和脚始终漂浮在我左右。我知道只要我再有异动，她就会紧紧地将我抱在她怀里。
　　“可怜的孩子。”她用其中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角，“终于好了，这样美的孩子，我就说不可能永远痴痴呆呆的呀！”
　　我仍是呆呆地望望她，又低头望望自己。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手脚？我却只有两只手和两只脚？再看看进出的弯背女人，她们披着半透明长衣，翘着长长的辫子，看不清有多少手脚并且一直倒退着走路。
　　我充满疑惑，想要发问，却先要学习着怎么不让水倒涌进口中。
　　“为什么……我……跟你们不一样？”良久我挣扎着说出第一句话，短短一句话说得极为辛苦。
　　“当然不一样喽。”章大娘笑得整张脸都在抖动变形，“你是人鱼族的，是海里的小可爱。当然跟我们不一样。来，跟我来。”
　　她牵着我的手，她软软的手臂上长着象两排牙齿一样的东西，充满吸力。我身不由己被拉了出去。
　　一出门眼前一亮，乱哄哄景象扑面而来——红的花，蓝的水，自上而下的光瑰丽又迷离，无数成群结队、大大小小的东西游来游去。这样多的物事令我感到头晕。我挣扎着后退，想要躲进黑暗又安全的礁屋里去。
　　可是章大娘温言相劝：“来，不要怕，谁都不会伤害你。”
　　她拉着我向前走，一路上大小水族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发出窃窃的私语声。这些声音吵到我头昏，仔细听又听不清楚他们在议论什么。
　　“看哪，那就是你的同族！”章大娘指着高处叫我看。
　　我看到头顶上方一个美丽之极的长发女子悠然游过——她的头发是那种深深的靛蓝色，随时都会溶化一样地披在身后。胸前戴着两块完美无瑕的蓝色贝壳，映得她肌肤雪白。一条小丑鱼游到她旁边，想引起她注意。可是她看也不看它一眼，优雅地摆着条大尾巴游走了。
　　我看得张大了嘴巴，冒出气泡也不自觉：“啊，她的尾巴！”
　　我没有尾巴，我腰部以下是一双腿。
　　“你是不一样的，海王说过，几千年来从泡沫里诞生的美人鱼中，唯独你拥有象他那样的一双腿。所以你是特别的孩子哦，是他最宠爱的人鱼。自他把你领回来之后，海王天天都来看你。虽然那个时候的你迷迷糊糊的，连话都听不明白。可他就是很喜欢你，跟你说的话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我摸着自己这与众不同的一双腿，将信将疑：真的吗？我是特别的美人鱼，我有跟海王一样的腿？
　　章大娘将我领到珊瑚礁的边缘。那里原本有一条落单的蝴蝶鱼在珊瑚枝间寻找食物，一看到我们出现，胆小的他立刻惊叫一声，摆摆尾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坐在礁石上等，大娘在旁边踱来踱去，不时将头伸得老长看看远方。她说海王得到关于我苏醒的消息一定会很快出现，说碧落海的主宰者是多么高贵严肃、神通广大，说我将来一定会住到海中央的皇宫里去，而不是呆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她真的是一位很健谈的大娘。虽然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样子也有点凶。可是我觉得她的心一定很柔软，当然，她的身体和手脚也很柔软。
　　我心里有点紧张，更塞满了很多很多疑团。我张开五指轻轻划水，手指间那种水的流动很熟悉。我吐了一个水泡，看着那个水泡一直往上升，直到眼睛看不到为止。我低头看岩石上的红海葵，它颜色艳丽的花瓣在水中软软飘荡。为什么我一直都觉得它好像一朵花？可花又是什么东西？
　　这时我感应到海水中有一股强烈的、不寻常的水息紊乱，悚然回头，看到了一个人静悄悄地立在远处。白衣，银发，乌冠，在蔚蓝的水中显得格外鲜明夺目，象会发光。他一出现，即叫人觉得他是主宰。他理所当然拥有这片水域，水中所有，均是他臣民。
　　我觉得眼睛一痛，彼端光芒之盛，让人无法逼视。
　　“啊，海王。”章大娘恭谨行礼。
　　那人只是微微一颔，大娘即迅速退了开去。四周仿佛顿成禁域，连最微小的浮游生物都消失不见，一片令人不安的静默。
　　那个人并没过来，还是站得远远地，打量着我，不动声色。
　　我忽然有点仓惶，低下头，一双手没有放处，唯有一只握住另外一只——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章大娘说海王很喜欢我，说我是他最宠爱的人鱼，还说我清醒过来他一定会很高兴，都是骗人的呢！他可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样子来。
　　他慢慢挪近，仿佛提防着什么。只靠近了一点点，尚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他就转身，命令道：“跟我来。”
　　他的声音真好听，完全不同于章大娘她们，但并未唤起我任何记忆。
　　我听话地跟着他。他既是海之王，我有什么理由不听王的话？
　　他身子不见怎么动，即滑出去一大段，而我却非要用力挥动手臂才能前进，速度无法比拟，一转眼就落后一大段。
　　他终于不耐烦，一回转身来到我面前。
　　我得以看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