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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后一面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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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最后一堂课。这里的学期很短,从一月到四月底,紧锣密鼓地从每周一上到周六,然后进入漫长的五个月暑期。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学生可以上半年课再放假半年,心头震撼难以言喻。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提到学校几乎不为本地学生提供住宿,我又知道上大学居然可以从家里通勤往返,感慨人与人的生活差距实在太大。每周二上午的课他总是姗姗来迟,大抵也有青年人的懒病,总是睡到最后一刻才肯起来。
今天雨势很大,山上路也难行,学生往来匆匆,总是席卷一身水汽。我讨厌雨天,尤其讨厌雨天出门,行走在雨中,难免变得潮湿。我是体温低的人,身体维持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没有多余的温度来蒸干水汽。下车时,余光扫过教授的身影,我收起伞来与他一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我见过许多知名教授,多是风度翩翩,有君子之姿,又或者有些隐隐的傲慢与自赏,总的来说都是或隐或显的自信。有趣的是,如果一个人身上的自信显而易见,他的自我大概已经悄悄膨胀得超出了他的真实水准。不过这或多或少保护了这群文人的生命——对于那些总是向上飘忽的,无法落到地面的思想,最大的仁慈就是允许人们将自己杜撰的部分长久地藏在口袋里,不要轻易示人。
但教授并不如此。或许是因为生命中真实的苦难太多,他身上少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他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头发稀疏,笑得时候脸上爬满皱纹,走路时总是弯着背,将双手背在身后。他习惯在每节课后请学生吃饭,在午餐间隙回应学生好奇的问题,平静地讲述自己坎坷的一生。人类的视角总是千差万别,我听他讲过他的学术生涯,总是以“都还蛮顺利”开头,以“我那时候也很幸运”穿插其间,后又听他的学生讲起,就是“受过许多批评”,“很不容易”云云。
我曾经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学术风格相似得诡异——考虑到我们的学术生命从来没有重叠的痕迹,他的学术风格又独树一帜,这实在是一种命运的巧合。他四处讲学,吸引了很多狂热的年轻粉丝。但如果你完全地理解了一个人的作品,只剩一些品味上的分歧,他就很难再对你保有神秘,因此我总是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我还是很高兴在此处见到他,与他有了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因为我正撰写一篇对他的驳论。
“我正在写一篇反驳您的文章,”我兴奋地对他说,“其实我原本没有想到会写这样一篇文章,我想写的是另一个人物,还给文档起了那个名字,但是在引文结束以后,我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您的部分……”我看到他笑起来,但想必不是被我的俏皮话逗笑,而是被我兴高采烈的气氛所感染了,于是我接着说,“所以我现在每天都打开那个写着别人名字的文档,然后添一点您的内容进去。”于是我们俩都笑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写那个人的文章?”他问我。
“我打算做一个普遍性的概念,然后把它和另一个概念连接起来。”他听我说到后半句,原本一直倾听的姿态才发生了改变,缓慢又有力地点了一下头。我又说,“不过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普通……现在我还没开始写,或许写了以后会有新的发现。”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教室,我把带有自动关闭功能的门用力顶开,再把三角形的木制阻门器踢过来将门固定好。在我处理这扇门的时候,教授也示意我最好保持课室门打开,显然我们都对空气中的潮湿氛围不太感冒。我回过头来在往常的位置上坐下,他又开口说道,“我有一篇类似的文章,也是这样的观点,”我很快接上,“我看过,那篇文章确实差不多。”
他又接着说,“我还没发表,你怎么会看过?”我发现我有时会被他弄得尴尬,但还是很快回答,“但是您报告过,两次,一次在北方,一次在这里。”他很快想起来确有其事,于是接着道,“我可以把它发给你。”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前面反复被我打断的铺垫意味着什么。我有些许惊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表达好意——我并不是说他不具有善意,只是一个人如果经历得太多,就很难被一些肤浅的交往所打动。我仍然没有感觉到他释放过对我的明显喜爱,但总之我们的关系比陌生人更近了一步,于是我欣然接受。
起初课室里只有我和教授,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话题,于是他开始检查上课的装置。我则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发呆。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又是学生主讲,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冒雨从家里辗转前来,或许我们的最后一面在昨天就已经结束。他总是在上课后才进来,匆匆坐在课室门口的位置,这意味着我还要至少反复看向门口十次才能知道答案。但我很快听到鞋子踩在湿滑地面上的声音,他来了。
原来今天他是主讲之一。这意味着他至少要在讲台上呆足四十分钟,我没有想到最后一节课还有这么大的惊喜,连带着精神都振奋起来。今天下雨,他破例没有穿袜子,光脚踩着凉鞋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看他的小腿,“很直,”我心想。我又走神了一次,这次我把头扭开,但在回到课室的那一瞬间还是发现自己的眼神停留在相同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男性看到美女时不受控制的本能冲动,身体不是被杂念所控制,而是自己动了起来。
在课前准备时间,他走上讲台拷好课间,走下来的时候横穿过我面前。我挥挥手,但他没有看我的方向,于是我只好再尴尬地发声,“嘿……”他终于意识到我在叫他,在我面前停下来。“我在写一篇文章,打算讨论你说的那个问题……”,他有些迷惑,“什么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编织的语境里说话,于是哽住半秒,又花了三秒的时间仔细回想,“差异性的问题,”我说。
他慢慢踱回座位,转身面向我,脸上有明显的笑意,“我等一下也会讲,”他说。我很高兴地问他真的吗,感觉我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目标。“你想看吗?”我问。我发现我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很小心,说话前要斟酌再三,确认他的喜好,又总是嘴瓢,显得格外笨拙。分离的焦虑完全催化了我,我知道这是我最不应该对他说的一句话,却是我昨晚躺在床上辗转想到的话。我清楚地知道感性完全占据了我头脑中的支配地位,而本应该阻止一切的理性居然在给它出谋划策。
他的反应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脑袋歪向脖子的一侧,在说“我想”的时候音调上扬,脖子略微向上抻起,这是他情绪高涨时的神态。我迅速接上,假装我与他是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把你的邮箱给我,我写完发给你。”我从余光中看到教授面露笑意,心中却充满了羞耻与不安,我不知道这个经历坎坷的小老头是否看出了我的别有用心,但此刻,我的理智已经基本变成感性的奴仆,什么都无法阻止我。
于是他拿着手机走到我面前,迟疑地问我“我要怎么……”。我打开邮箱,切换到私人账号,然后把手机递给他,示意他将邮箱地址打在发件框里。或许他原本想要给我发一封邮件,但那不是我的行事风格。等他把地址输好,我看向屏幕,认真记下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