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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兰竹菊 ...

  •   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争奇斗艳的花骨朵,吞噬了粉雕玉琢的香楼,吞噬了暗淡的夜空。犹如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人心惶惶,天地悲凉。偌大的沉香堂,弃权的人得道,欲望的人沉沦。有人选择坐收渔利,有人选择仓皇而逃。
      我倚靠在厚实的墓碑旁,看着肆虐的红光开出一朵朵绚烂的野菊,然后陨落。
      反反复复,纠纠缠缠。这一世一世的悲哀,终于要结束了。

      阖眼的刹那,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长生,菊烟,竹荆。他们牵着我的手,绕过血淋淋的尸河,离开了束缚我们一生的地方。

      我忘不了。飞雪落前村,千寻翠岭,一枝芳艳。长生青衫,幕幕柔肠。他是梅,是雪,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亦是我们的师兄。
      长生,长生。
      师父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名字,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呼唤着,垂落。菊烟泣不成声,爹,爹你醒醒,不要……不要,你不可以丢下菊烟啊……
      菊烟从小小的啜泣演变成嚎啕大哭。包括师兄,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要变天了。

      翌日,师父的死讯不胫而走,前来悼念的人陆陆续续,奔走相告。
      沉香老人死了……带着他无尽的悔恨永远地沉入了地底下。曾经慈眉善目的老人,曾经唤我为兰儿的师父,像是一首无言诗,字字珠玑,字字崩裂。梅兰竹菊,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四个弟子,如今面目全非。

      记得年幼,师父教我们本事,一字一句,抑扬顿挫。菊烟最怕如此,一想到枯坐在园子里听师父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她便耷拉着脑袋像一株萎蔫的水仙花般,没精打采。
      我本来就对习武这件事的本身有着说不出的反感,只是碍于师父的辛苦栽培和期盼。何况我拗不过菊烟,到最后总是被她连哄带骗趁着师父不留神跑到沉香堂的后山,无名。

      无名山是真正的无名,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直到沉香堂在山前打下他的根基,才开始陆续被人所关注,渐渐发现她的确是一座很美的山,就像园子里栽培的花骨朵,含苞欲放,姿态万千。而我们在这里生长,也都不约而同地喜欢无名,尤其是她的冬天。待到积雪消融,山顶如雨般洒落的梅花,红唇点点,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仰望苍穹,天际渺茫。弱小的生灵努力挣扎着,如我们。
      菊烟踩着厚实的棉靴,脚印深深浅浅地落入松软的雪地里,她叹息道,可惜师兄不在。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像那时的我不懂,梅师兄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然而他那坚定的双眸里,在无人知晓的夜晚散发出的冷冷寒光,却让我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然菊烟不知。她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们大喊,梅兰竹菊,我们要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她明媚的笑脸有如雏菊般富有朝气,无名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她银铃似的笑声和跳脱的身影。她大方地告诉每一个人,我要嫁给心爱的男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的她,在幼年的记忆里,如此的与众不同。
      寒霜点点金秋菊,花开为谁未可知。当年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今时今日,她挽上了另一人的臂膀,依靠着另一人的胸膛。

      我发疯了一样在她的新房里又哭又笑,却说不出缘由。唯有恨,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师父,更保护不了他唯一的菊烟。她看我的眼神迷茫而复杂,冷然道,师姐说的什么话,沉香堂是爹爹毕生心血,他又是爹爹最器重的弟子,我自然是要嫁于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尽是狠毒。

      她已经不是我的菊烟,不再是那个笑着奔跑的菊烟。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伸手一推。门外寂然无声,堂内所有的宾客散尽了,空留一曲悲欢。他倚在在门边,一身喜袍灿若明霞。四目相接,那深邃的眼眸静止如潭,深不见底。

      梅师兄,恭喜你啊。

      我似笑非笑,看着雪梅稀疏凋落,静静地停在他消瘦的肩上,凝然不动。好似一幅画,静止了时间,拨动了心弦。

      寒梅树下,你说过,这世道,由不得我们。

      由不得情爱,由不得理智,生死如蝼蚁般可笑而卑微。
      我抱着师父的骨灰,拖着可笑的躯壳来到东海之滨。那里的海水漫过我的膝盖,沾湿我的衣袖,里里外外腐蚀着。瓷罐里的灰细碎如沙,漏过我的指尖,疯狂地扑向大海。
      这终究,由不得人。
      没有了师父,没有了菊烟,没有了沉香堂,我什么都不是。唯有到处流浪,四海为家,偶有午夜梦回,寒梅树下,清歌妙舞他笑得清冷决然,你一生都是如此,活着为了别人,死也要妥协于世间……
      除此之外,我改变不了任何事。
      南城北城,甚至是西都,我企图用这种方式遗忘掉他们,却在不经意间抽丝剥见。如同记忆开闸,洪水汹涌。

      那些梅花,红的,白的,粉的……纷纷扬扬。在记忆的最深处,溃烂成泥。只留下些□□的枝干,不屈地同我对视,身后的万千坟茔吟唱着飘渺的哀歌……
      都死了。
      说话的老妪步履蹒跚,用粗糙长满茧的双手摩挲着一座座墓碑,干扁的嘴唇不停地翕张,讲述着多年前发生在这小小村庄不为人知的故事。她说那个夜晚同往常一样,明月皎皎,凉风习习。村里的雪梅早早地开了,隐隐地透出一股子清香。孩子们蜂拥而至,踮着脚尖却连最低的枝桠也够不到。突然,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孩子们都吓得跌坐在地上。远处沙石滚滚,尘土飞扬,模糊的影像愈发清晰。他们骑着最烈的马,用最恶毒的语言逼迫我们,老人孩子无一幸免。他们要找谁,要找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所看见的,村庄的地被染红了,大人小孩也都倒下了……只剩下了我。独自望着一把把嗜血的刀渐渐远去,消失在夜幕下 。
      老人停下故事回头看着我,眼神空洞,就像这一切并不曾发生在她身上。这漫山遍野的的凄凉像是一首唱不尽的哀歌,在夜空中蹁跹起舞。

      我要去找竹荆,去找他。离开沉香堂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是否同我一样,伤心欲绝,愤然离去我不得而知。但我不敢告诉他真相,不能告诉他真相。即便这世道撕碎了我们的誓言,把我们伤的体无完肤,我也不能说。
      我要让他带着菊烟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因为,他是菊烟心爱的男子,他必须这么做。

      可惜,上天用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来嘲笑我们。
      我回到最初的地方,在回忆的最终点,见到了竹荆。地下室的空气混浊沉闷,令人窒息。他的身体牢牢贴着墙壁,瞳孔扩散流出涓涓血水。刺目的细流蜿蜒而下,滴落在暗沉的地面,
      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僵硬地站稳脚跟,却恍如置身于梦中。晴空碧云,无名山顶,雨雪纷飞,流散而去……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一切不同了。不见了竹荆,不见了地下室,只剩下泛白光洁的墙壁,冷冷清清。

      兰笑,你终于回来了。菊烟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子,娉婷婀娜,栩栩如生。
      不,我情愿这是一场梦。我心虚的将头撇向一边。

      她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带我去寒梅树下般,甜甜地笑着。我的目光在她身上不停地游移,最终停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刹那间的错愕,我选择了视而不见。可惜年华,那些记忆深处的伤疤,我们都逃不掉。
      我装作满不在乎地问,竹荆,可好。
      很好,只是离开了这里。她淡淡的叙述,仿佛事不关己。在我看来,菊烟显得太过冷静,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她期望如此。
      入夜后的沉香堂比之白天,更加的让人感到不安。空气中浮动的丝丝香气,易使人迷失在这无边的黑夜里。凭着模糊地记忆,当我再次撬开地下室厚重的石门,一切却不同了。
      干净的刑具,整洁的桌椅,甚至连满是血污的地砖也变得崭新如初,不留痕迹。

      不知何时,石门外竟然有人驻足。她看到却我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兰师姐,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我几乎脱口而出,你们把竹荆藏到哪里去了!
      待冷静下来,我知道再怎么逼问也是无用,他们不过是师兄的一条狗。
      对方却不以为然,和和气气地笑道,师姐还是记住我的比较好。
      的确,我并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师父的弟子成千上万,分居各地。每年来回犹如蜂巢,实在不能逐一记下。更何况,她不是我的对手。
      沉香堂不乏高手,虽然我不是顶尖,但对付这类三流角色也绰绰有余。
      可笑的是,轻敌是任何一个习武之人的致命伤。诚哉斯言,没过多久,我便后悔莫及。

      菊烟开始莫名地焦躁,动辄打骂下人,受不了的纷纷离去。我站在屋外,冷冷地看她宣泄,只因为忍受不了像被操纵的木偶,一言一行不能自己。她恨透了这里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我在诘问和安慰间犹豫不决,直到他来帮我做了选择。
      他没有看我,而是直直地同我擦身进了屋内。菊烟在里面,正在不停地用银针去刺婢女的手心。白嫩嫩的手掌瞬间变色,惨不忍睹。被扎的婢女强忍着眼泪和剧痛,深怕呼出的声音会更加激怒对方。
      够了!想死还不容易吗。长生上前抓住菊烟的手腕,将其拖出门外。菊烟不得不挺着肚子任由他摆布,脸上是绝望的恨意和死亡的恐惧,一如新婚之夜的她。我早该料到,如果不是孩子,凭菊烟的性格定是鱼死网破。
      梅长生,你要逼死她吗。我挡在两人的面前,固执而又倔强。是的,我太固执。固执的以为他还是我们的师兄,固执的以为他不会伤害我们任何人。可惜我错了,错的太离谱,甚至搭上了竹荆的性命。
      这时候他才肯正眼瞧我,不过一眼,便拽着菊烟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待要再次阻拦,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横在我的脖颈间。
      我说过,师姐还是记住我的比较好。
      你究竟是谁!我恼怒道。
      少女轻启朱唇,吐出两字,小昙。
      我永远不能忘记她说这两字时的表情,充满了敬意几乎膜拜。一个名字就可以令她神魂颠倒 ,更何况是人乎。昙花一夕繁华,不过是刹那间的美丽,师父断断然不会给我们取这样的名字。
      想不到,有人可以为他卖命至此。
      小昙或许是听出我话语中的不屑,把手中的匕首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我可以为师兄做任何事。
      包括杀了我么。

      显然她是具备这个实力的,在不久的将来她验证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是现在,我离开菊园仍旧可以毫发无伤。多年后回想这个夜晚,我依然为自己草率的决定而后悔,如果当初能够狠心而不优柔寡断,或许日后的沉香堂便不会成为此等炼狱,江湖上也不会如此腥风血雨。
      但我的的确确放过了她,仅一念之差。

      你现在去也晚了。小昙露出一抹讥笑,用沾满血迹的手指着肚子。等我明白过来,地下室的石门早已在黑夜中潜伏,等待。它看着我,如同在审视怪物,我在注视下沿着石梯一步一步迈开步伐。黑暗中的尽头,是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线在冰冷的石墙上注入扭曲的剪影,阴冷森然。

      菊烟,菊烟……不怕,我在这里。我跪在地上住着菊烟,轻声安慰。即便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仍然固执的不肯放手。六月的地下室寒冷异常,竹荆眼角的血迹逐渐凝固,裸露在皮肤外的瘀痕由青转紫。地上重新出现了一片新的血迹,从菊烟身上蔓延出来,沉入阴暗的地砖。
      我将菊烟放在竹荆的身边,抬头望着目睹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梅长生。

      他从容不迫地笑着,好像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但是他失策了。我将自己附在他冰凉的唇瓣上,努力让我们贴的更近,双手更是放肆地环住他。
      我们睁着眼睛我想猜忌对方,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扰,却始终不曾推开我。也许在他眼里,即便是这个距离我也不可能赢得了他。
      你看,我们都是师父的好徒弟,却都是一样的自负。
      他看我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歉意,我却不懂,开始自顾自地讲下去。

      长生,长生……多好的名字。沉香堂的长生,梅家庄的长生。我感受到他身体传来轻微的颤栗,温柔的眼眸瞬间犀利。
      你不该去查这些,兰笑。长生叹息般抚弄我柔顺的长发,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过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不过是一枚棋子,是师父用来牵制他的棋子。

      所以我不怪你,你我身不由己。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看到了那个夜色阴郁,雷鸣不止的晚上。他长剑斜刺,从师父的后背直贯前胸,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尖滴落在师父一尘不染的衣摆上,开出一朵朵绚烂的梅花。梅家庄的男女老少在这个夜晚,痛苦哀嚎,惨笑声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多么伟大的复仇。我推开他绵绵的身躯,大笑,可是你不该,不该……
      菊烟,竹荆,梅兰竹菊。你不该这样对我们,甚至是,你的孩子。

      他终于露出一丝苦笑,大概,我所做的便是为了如此,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语落,长生应声而倒,后肩上的一根银针笔直地插入,泛着幽怨的寒光。
      沉香堂成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场。若干年后,江湖上再也没有这个门派,取而代之的是它的血腥和杀戮。
      杀手的殿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梅兰竹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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