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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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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疏躲在我身后,顿我衣摆。我看着淮聆,心中却涌起一股同类的怜惜,于是回身对子疏道:“少爷,既然这位小少爷相请,不如承其好意?天确实怪热的。”
子疏看看我:“根叔热么?我不觉得热。”
这孩子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么说,当真是他不想坐淮聆的车。
我于是再回头去看淮聆,用眼神表示我已尽力。
“这位小少爷,对不住,今日着实不便领受美意。老奴代我家少爷谢过。”
淮聆眼瞳中一抹红光掠过,仍凝望着子疏道:“我家离你家不远,等明日我再找你玩。”
我又作了一揖,牵着子疏往家去,感觉淮聆的视线仍钉在我们背后。
走了一段路,子疏轻声问:“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哪里?”
不愧是子疏,即便化成了孩童,仍这么洞明聪慧!我道:“那位一看就是个小少爷,这样大户人家的子弟进学堂的时候,怕遭黑手,比如被绑个票什么的,都要把学堂里的人家底来历调查清楚。咱们肯定也被他查过了。”
子疏唔了一声:“听来,也不甚自由,有许多烦恼。”
我失笑:“是啊,有钱没钱,各有烦忧。老奴看那位小少爷很面善,如果他有意结交,少爷可与他做个朋友。”
没想到子疏竟问:“根叔为什么如此以为?”
我一怔,低头看看子疏:“老奴毕竟年纪大了,见得人多。看面相,那位小少爷或脾气会急躁些,但应是个好孩子,也诚心想和少爷做朋友的。”
子疏轻轻嗯了一声。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看那群孩子欺负子疏,我的心跟被刀子剐一样,但我若开口问子疏学堂里的情况,对事情毫无帮助,只会让子疏更难受一回。我让他和淮聆做朋友,他如此抵触,恐怕是对同龄人有了戒备。
我本想让他无忧无虑长大,没想到却出现如此状况。竟还是因为我,让他又受了罪。
回到家,子疏与平常一样温书做功课,对学堂里的事一字不提。我到厨房里做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子疏似乎察觉到我发现了什么,吃饭时,他眨着眼看看桌上的菜:“今日可是什么节日?”
我道:“不是。乃老奴唯恐厨艺不精,做几道练手。”
子疏点点头,夹起一筷甜藕,咬了一口:“好吃。”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朱五娘遣泥鳅来送她新做好的酱和咸菜。我大喜,顺道留泥鳅和子疏一起吃饭,泥鳅摇头摇手说了几句“不了”,就欢欢喜喜地洗手到桌边坐下。
小孩子都是隔锅饭香,子疏对朱五娘做的饭怎么也吃不腻,偏偏泥鳅觉得我这二把刀的厨艺很是合口。隔三岔五来串个门。他因年纪大了子疏几岁,不爱常和子疏玩耍,能来蹭饭,正合我意。
吃了饭,我拿出击柱球、弹子靶、拼叶牌、抽谜筒等玩意儿让泥鳅和子疏玩了一会儿。
字谜棋牌这些泥鳅已玩不过子疏,每局都输,对这些也没什么耐性,但他击球打弹子都十分擅长,正好带着子疏多动一动。
两个孩子玩了满头汗,子疏也不再沉闷,开心笑了。我心里这才缓过一些,给泥鳅装了两瓶我做的驱蚊水,几包凉茶料,还有两盒醒神防暑的香膏。
泥鳅咧嘴:“对了,我娘让我问,根叔这里还有没有香袋儿,想再要两个。上次根叔给的,昨天几个外地的客商来吃馄饨,见这香袋能驱蚊,趁我娘没留神,顺走了几个。”
我立刻说:“有,有。我正好改改配方,明天给你娘送过去。”泥鳅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子疏沐浴后,又练了一会儿字,看了一时书。待我催了又催,方才喝下我调制的养目宁神茶就寝。
我合上他卧房的门,耳中响起一个声音:“你,滚出来。”
几个虾兵蟹将立在院子里:“青竹君,我们殿下有请。”
两只大虾留下照看宅院,我被其余几个水产挟上云端,转眼到了一处临河的空地。
淮聆立在月下,盯着踉跄落地的我。
我上前见礼,淮聆猛一抬腿,我胸口一闷,倒飞出去。
几只海蟹抱住淮聆,我嗓子里发腥,挣扎撑身想判断一下王根的肋骨断了几根,脊椎还好否,淮聆冷冷道:“少缩在凡躯里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出得来!”
我便脱壳而出,刚离开王根的身躯,一根金光闪闪的三叉戟劈面刺来。
我闪身躲避,三叉戟飞旋,戟柄狠狠砸中我的脊背腿弯。
我跪趴在地,又一群鱿鱼河蚌扑住淮聆:“殿下息怒,不可再犯杀戒。”
淮聆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即便将你这根贱竹锉成灰飞,也难抵你对师父做下的罪孽。然今日可再饶你一次。速速滚吧,随你去什么泥沟污渠苟延残喘,只记得永远莫要再出现在师父面前!”
我微微抬头:“水君,对不住。我已请下天旨,侍奉少爷长大。请殿下放心,待到少爷成人时,我定……”
定字未落音,我肩上一凉,再倒飞出去。三叉戟穿过我的肩胸,钉上树干。
“侍奉?”淮聆的双瞳变成暗红,“我师父已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祸害他?!是,你这妖竹是没心的。只因我师父慈悲心善,一般的厚待你这样成精的妖物,才会被……”
三叉戟在我肩处狠狠一转,我神魂欲碎,好像已经有点透明,突然又一道光在眼前一闪,我肩头一松,跌到地面,感觉飘飘似要散向四面八方。
一抹蓝色仙影随月华而落,拦在我眼前。
“淮聆,住手。”
淮聆微微眯眼,露出一抹冷笑:“太虞道君与这贱竹究竟有何关系,为甚么屡屡偏护?”
太虞道君往我身上拍了一个疗伤法罩,再转而看向淮聆:“当是本君要问你,你本应在龙宫自省,为何在此?”
淮聆一勾手指,将三叉戟招回手中:“是,我是私自到此。只因不服有人徇私!凭这妖竹干下的事,他早该被天雷轰成万段。为何竟仍能逍遥自在,居然还纠缠我师父!我师父如今……这畜生万一做出什么。太虞道君又要说这是师父自己的天命因果?!”
我凝聚气力插话:“水君放心,我是禽兽不如又龌蹉,但绝不会如水君想的那般……”
“闭嘴——!”淮聆再大喝,太虞道君又一挥袖,扫下他刺来的戟锋。
淮聆抡着三叉戟,劈头盖脸地狂扎。
“天庭既护着这哭丧棒,我今日便打他个灰飞烟灭,永绝后患!之后是杀是剐,是五雷轰顶天火碎骨,悉听尊便。”
太虞道君抬指一画,晶莹月光化做根根绳索,当头套住淮聆,将其直挺挺捆住。
“上清与北叶之纠葛,源头乃上清以北叶证道,你早已尽知,怎还执念偏怒北叶?真要追究枝节,当日上清被北叶要挟,是为了谁?”
淮聆一动不动。
我又努力积攒气力,挤出话:“不能……这么说。还是因为我,是我龌蹉污秽,提……那般条件。与水君无关。”
太虞道君瞥了我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再轻叹一口气,向淮聆走了两步,“今日我便说句实话,我亦觉得,北叶与上清不该再有瓜葛,最好永再不见。然上清没过了最后一关,道心崩溃,如今入世再生,必须要完了与北叶的牵扯,方才能破去迷障,重证本道。”
淮聆睁大了眼,被封住的嘴吐不出话,只唔唔两声。
我亦目瞪口呆,定定盯着太虞,听他继续道:“没错,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上清若要证大道,归仙界。他心中障念,必须彻底了断。所以我才让北叶化成王根,待到上清长大,若顺利入道,不复记起前尘,便是寂灭时他已放下。但若记忆复生,他仍需堪破。”
我张了张嘴:“道君未曾告诉我,还会如此……”
太虞道君瞧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奈与怜悯:“你当时那般要求,亦是你的命数。上清长大后,若忘却一切,你可自去逍遥。但若恢复记忆,你们如何了结,本君怕也不能插手。”
“但……”我声音有些打飘,就略停了一下喘了口气,“我以为,他只当我是王根,不会察觉什么。待到他元灵修复……”
他就会被接引入仙门继续修炼,我悄悄遁去,他不记得我,我不再见他。
当时太虞也是这么这么和我说的。
怎又会有他可能想起前尘之事?
我一个踉跄,爬了起来:“那……我不做了成么?我现在就滚得远远的。让淮聆水君或其他仙长继续照应!反正,王根这么大岁数了,有个三长两短很正常。小孩子好哄,编个理由,再给他派个亲戚……”
太虞道君再长吐一口气:“说要照应上清还债的是你,这时要撂挑子的又是你。北叶,你当天命是什么?由得你这一出那一出,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若上清心中仍残有余障,又岂是你躲得没影就能解决的?”
那我……
太虞道君手按在我肩上,醇厚的仙力修复着我被淮聆扎碎的伤处。
“事已至此,你只按照你本来的想法,好好照顾上清吧。”
我只觉得脑海意识里浪涛翻涌,反手抓住太虞道君衣袖:“如此,可否请道君答允,也让淮聆水君一同陪伴?”
远处的淮聆十分激烈地蹦了一下,太虞道君也满脸意外。
我得了些仙力,说话能更顺畅了:“有水君在,可做督管,防止我做出什么歹事。而且我修行有限,若尚清年岁渐大,被一些妖物觊觎什么的,水君也能当个照应……”
太虞道君定定看了我片刻,又一叹:“也罢。只是淮聆不能日日在此,隔三差五照应照应即可。”
我连声道谢,太虞道君又往我身上拍了一道什么法咒,再给淮聆也拍了一道,方才放开淮聆。
“你尽已听清,我就不重复了。我已在北叶和你身上施了转恩咒,你无法再伤他。你打他一回,等于给他送十年修为和法力。只当为了你师父,安生几年吧。”
淮聆赤红的眼珠死盯着我:“但若这妖竹对我师父有歹心,当如何?”
太虞道君淡淡道:“他领天命,附身王根时,神魂中亦种下了誓刻。但有一丝歹念,神碎魂散。”
淮聆将信将疑地眯眼。
我向他走了两步,用力扯扯嘴角:“既已解释清楚,我正有一事,要请水君帮忙。”
即便太虞道君非常大方地输了我许多仙力,又让我饱餐了一顿丹丸,回到小宅躺回床板上时,我浑身仍像被放在车床上打磨着,每寸都疼痛钻心,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成一捆篾片,或是一把牙签。
疼着疼着,就没有知觉了。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太阳已升起。子疏穿戴整齐,拿着一本书,正在廊下诵读。
我蹒跚着出门:“惭愧老奴起晚了,来不及做早饭,这就去买。”
他放下书册:“没事。根叔是否身体不适?我们去学堂时顺便在路上吃亦可。”
我笑了笑:“谢少爷关怀,老奴只是忽而懒病发作。摊上的碗筷毕竟不干净,还是买回来吃好些。少爷稍坐,老奴就去巷口那家买,至多一刻钟便回。”
他嗯了一声,继续背书。我转向厨房中取锅。
说实话,随着年纪渐长,这孩子的性格已渐能看出一二。他其实既不像子疏,更不像墨台谨,完全是他自己。
我看着他,仿佛一个垂暮的长者看着自己的子侄或后辈。一直喊他子疏,只是我心中的一点不愿承认的执着罢了。
他不是子疏,不是任何人,只是尚清。
我想他能平安开心长大,甚至都不愿他遁世修道,觉得他若能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红尘中无忧一生,找到自己所爱,相守相伴亦可。
若,将与他有天地之差的子疏的记忆压给他,太残酷,也太没有道理。
尚清的人生,不该如此。
我端着锅走出厨房,大门刚好响了,一对大虾拎着两个提盒站在门外,按照昨天我和淮聆编好的台词道:“小的们奉我家小少爷的命,来给二位送些点心。”
我含笑将门扇敞大:“呦,正好。我家少爷还没用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