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断剑 ...
-
鞠澄之的剑断了。
因着灵气终年滋养，那剑玉一般剔透，如今却碎成不规则的几截兀自消逝，只余下剑柄前面那凌厉狰狞的缺口断刃，沁出血一样浓郁的红来。
他是剑修，剑断了，道心也就碎了。
万剑山的剑尊鞠澄之，离堕魔不远了。
不过这时候我也没工夫担心别人。
鞠澄之打伤大自在殿佛子，把正在那儿跟几个和尚对饮清谈的我抓回洞府关起来，用阵法将我困住，每月喂我软筋散，至今已有五年。
五年间有很多人来救过我，万剑山的长老，凌霄宗的掌门，魔域的城主，十万大山的族长，还有一众正派子弟，气势汹汹杀来又重创而去。
一夜之间，鞠澄之忽然成了整个修真界公认的大魔头，正气盟甚至不惜与魔域联手，也势要将这昔日剑尊的人头拿下。
鞠澄之只管来一个砍一个，那把断剑不知沾过多少修士的血，才会成了这样红到发黑的颜色。
这么几次车轮战下来，他也受了很多伤，此时神色疲惫地站在我面前，看过来的眼睛却仍发亮。
那眼神到底是恨是爱，亦或是二者杂糅的执念，我早已不屑于去分辨清楚。
他问我：“长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表现得深情款款、却在他渡劫陨落后立刻另觅他人？为什么我要在十年后将他复活，再留给他一张失去效用的道侣婚书？为什么我明明又一次应允了他的求亲，却依旧流连花丛夜不归宿？
我冲他笑，我知道怎样让笑容甜得发腻，用眼神示意他再凑近我一点。
——然后下死力咬破舌尖，含了一口热血吐在他脸上！
我看着他露出错愕的表情，笑着一字一句告诉他。
“因为我、乐、意。”
……
鞠澄之第一次见我，是在万剑山新任掌门元玲的继任典礼上。
那时前任掌门与剑尊先后飞升，万剑山上下皆喜气洋洋，借着继任典礼宴请四方宾客。
我身在熙攘人群中，蓦然望见了一张线条柔和的清秀面孔，和一双温润儒雅的金色眼眸。
万剑山年纪最小的长老戴恕悄悄告诉我，那是他的师兄鞠澄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生性聪慧，修为深厚，是下任剑尊的不二人选。
小长老对师兄满怀憧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自是有的听没的记，只隔得远远、冲那双清澈眼眸的主人浅浅一笑。
那人明显一愣，尔后飞快别过脸，一头浅紫长发高高束起，露出的耳朵尖分明是红透了。
倒是挺可爱。
我想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放肆，戴恕在一旁瞧着瞧着就红了脸，声音也渐渐小下去。
再等一等，待那人在继任仪式上觉醒破天剑意，白发衬金眸，想来当是清朗绝尘，秀色可餐。
“——那么我来这万剑山，才算不虚此行。”
“所以你到底喜欢的是鞠师弟还是剑尊？”元玲端坐在茶桌对面，听罢我一番设想忍不住皱眉评价，“还是单纯只喜欢白毛？”
我似笑非笑看她：“我到底喜欢什么，你若做了剑尊，不就比谁都清楚？”
元玲甩开我不老实去碰她脸的手。
“少拿你那套勾男人的术法来招我，”她瞪我一眼，“妖里妖气的没个正经。”
我只微笑给她斟茶。
“想来这天下没有比你元掌门更正经的人了，我这等浪荡的红尘修哪能与你相提并论？”
这是真心话。
元玲天生剑骨，修的是避世的路子，由于长在剑修世家，性子更是刚正不阿、不染凡俗，如今连街头巷尾说书的凡人都爱搬弄几句正道伪善的戏码，她却是少见的真正胸怀抱负的痴人。
而我白长月妖名在外，平素只好玩弄真心取乐，也难为她这天之骄子与我交心。
掌门继任典礼过后，我就在万剑山小住下来，消息不出意料传得飞快，各路世家子弟的传信纸鸢差点挤破这小破木屋的窗口，偶尔也有信纸带着合欢花的印记，不外乎是同宗姐妹明里暗里套话新任剑尊姓甚名谁、生辰八卦，起初我还有心思挑上几封顺眼的随手翻阅，等到信件越积越多，看了也烦心，便一视同仁掐个法诀通通烧了。
没过几日，元玲在万剑山首峰天一峰鸣剑昭告天下，宣布新任剑尊继承仪式正式开始。
掌门继任是万剑山自家的喜事，剑尊换位却涉及到正气盟的精神象征，事关重大，自少不了种种传统繁俗之礼。仪式现场除却各大门派的掌门、万剑山诸位峰主长老之外再无他人，到场者皆要耗费三日沐浴焚香，再等新任剑尊依次觐见先辈剑冢，方才能迎来最终的天道洗礼。
内门弟子都无缘去得的圣地，我这般外人自是只能等在偏峰小院，每日摘花弄鸟、对月空饮，无人作伴的七天七夜倒也不算那么难熬。
剑尊继任仪式正是需要整整七天，按元玲翻着古书告诉我的，这叫四九一轮回，大道始初成。
那厢祭礼堪堪结束，戴恕的传信纸鸢就已落到我窗边，和小长老本人似的，冒冒失失撞上窗棂，莽足了劲跳来跳去要引起我的注意。
我顺手拆了纸鸢翻阅，不由微微挑眉。
——鞠澄之觉醒破天剑意失败了。
世间实难有全事，我的白毛剑尊就此泡了汤。
不过好在其他计划都进展顺利。
一年以后，万剑山众星拱月的新任剑尊亲自到访合欢宗，指名道姓向宗主求娶女修白长月。
那清凌凌好似冰雪的剑修规规矩矩跪在我门前，素来不离身的灵剑也一并置于膝前奉上，随着主人吐露的字句发出阵阵有如钟磬般的清鸣。
“长月。”他说，“我心悦你。”
这人一汪清澈见底的金色眼睛盛满了单纯认真的情意，明明羞得连脖子都在发烧，偏要装作镇定不肯错开视线，那感觉似是爱惨了我。
他确实应该爱我。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每天鸡叫三声就爬起来陪他练剑，因为他一时兴起便跟着他横跨半个大陆朝觐剑圣遗址，大晚上睡得正香被他摇醒，还要面带微笑被他拖到峰顶看那劳什子日出。
这些事既然是为了让鞠澄之高兴，那么我毫无怨言乖乖照做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戴恕敢这样对我，我保证他下半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至少在当下，鞠澄之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即便他是一个没有破天剑意的剑尊，即便我真的非常不喜欢他那头浅紫的发。
所以我答应了鞠澄之，和他结了道侣的契约。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第一份道侣契约。
……
与我第一眼就做下的判断相符，鞠澄之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好人。
我随他四处游历时碰上许多他的友人，这些人来自各门各派，有人有妖，有修士有和尚。
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鞠澄之救过性命，总是很高兴地跟我提起和现时的剑尊、昔日的峰主相遇时的情景，争先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也救过许多遭遇异兽的村庄，有时晚到一步只来得及看见黑火肆虐的废墟，他虽沉默不语，那神情却无措而悲伤。
这时候我们往往会遇见村庄残存的孩子，一张张小脸脏兮兮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与恨意。
他们会跪在鞠澄之面前求他收他们为徒，不通人情世故的剑修不懂得拒绝，求助地看我也只能得到无言的微笑。
于是他一视同仁将那些孤儿纷纷敛入门下，前后一共收了五个徒弟，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孩，四个杂灵根的男孩。
鞠澄之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我不是。
我是合欢宗不世出的妖女，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在一起后的第六十年，大乘中期的渡劫天雷劈裂了天一峰，也劈死了住在峰顶的剑尊。
我以道侣陨落心境不稳为由闭门不出，没有关心下任剑尊的人选裁定。
据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长老在继承仪式上觉醒了破天剑意。
等到数月后我离开鞠澄之的小破屋，一切交接事宜皆已尘埃落定。
这修真界当真洒脱又凉薄，原本人人称赞、不曾觉醒却没一声质疑的完美剑尊，如今却好像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按照传统，新任剑尊拖家带口要入住首峰，遣人送来言辞委婉的逐客令，望我能尽快另寻他处。
没了鞠澄之，这偌大的万剑山便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下山时戴恕眼睛发红地跟上来，手里攥着掌门元玲的口信与饯别礼。
小长老看上去十分舍不得我，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可怜兮兮像只小狗。
没话说也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我避开他伸过来拉我衣袖的手，接了元玲的信收好，心下其实有点奇怪，凭我俩的交情，也不知什么消息她不能当面直接与我说。
戴恕似乎很想挽留我，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挥挥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上路。
却不曾想山底下竟还有人专程侯着我。
我略微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这长发碧眸的少年是鞠澄之那几个徒弟之一，名字已然没印象，只隐约记得外门弟子间暗自盛行过他多情的传言。
少年笑盈盈看着我，开口说。
“姐姐，你做我的道侣，好不好？”
没大没小。姐姐也轮得到你叫？
我这么想，但我没这么说。
我说的是：“好啊。”
这毛头小孩面上掠过惊喜和意外，竟是早有准备地从袖子里取出道侣契约来。
我接过那薄薄一张纸，没什么犹豫地凝集灵气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伴随着新的契约诞生，我与鞠澄之那阴阳两隔的道侣契约，便也正式烟消云散。
少年接过契约看了又看，喜出望外、不敢置信，其间不可避免地还夹杂一丝狐疑。
但当我露出笑容搂住他的脖颈，他便再没什么精力去做多余的思考了。
……
……
次日清晨，鸡叫三声，我被鞠澄之养出的该死的生物钟叫醒，睁眼看见小徒弟睡得正香。
昨日他爱不释手的道侣契约掉在床边地上，伸手一捞就能够着。
我坐起来拢上衣服，一目十行看完这用稀薄的灵力拙劣的技法写就的契约，随便掐了个法诀，这薄薄一张纸便连同那道侣印记一道烧得精光。
清晨的阳光落在少年无知无觉的睡脸上，我将纸张残余的碎片轻飘飘洒在他枕边，转身出门，和昨日下山时一样，一次也未曾回过头。
……
鞠澄之大概没机会知道，我早在那场继任典礼往前三十年就见过他了。
不过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件。
譬如我跟着路边随手救的小剑修上山第一天，就相中了比武场上金色眼睛的峰主这件事。
譬如我计划着让峰主觉醒破天剑意，周旋在前任剑尊与掌门之间奉上无数灵草丹药这件事。
譬如我曾听药王谷的女孩子无意间说过，无论是圣莲化身、真魔之血，还是破天剑意，人死而复生一次都有再次觉醒的机会这件事。
譬如我与药王谷谷主曾有过前世纠葛，他不求回报赠我九转还魂丹配方这件事。
譬如我明明备有成箱的辟雷符，却在鞠澄之顶着渺茫的机会冲击大乘中期时冷眼旁观这件事。
鞠澄之向我提亲时，我就亲口告诉过他。
“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你说喜欢我，我信你。”
“但以后难过的时候会很多——你不准后悔。”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断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