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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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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在农贸集会忙得热火朝天时,滕云一正带着后院扫出的眼珠游荡在杂货街。
杂货街在逍遥水街东边,尽管两条街相距不远,且都背倚怀玉谷、脚踩攀天河,但杂货街治安不错,来往行人多出许多,租金也因此要高出两倍不止。
“蜡样双头蜥,品质上佳!包治风湿,先到先得,仅剩三樽!”
“中世纪食尸鬼钥匙扣——”
“冰胡子的凿刻小屋!雪山直发,只做大自然的搬运工!”
穿过吵嚷的摊头,滕云一由路口左拐,停在一间明亮而宽敞的当铺前。
隔壁肥皂商店的老板窝在门口的藤编长椅里,脸色阴沉地瞪着远方,滕云一往当铺里走时,她抬起皱缩的手指往河岸边指:
“最近那边总有人洗带血的衣服!像什么样子?”
滕云一往那方向看了眼,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头:“在走处罚程序了。”
尽管不存在的东西无法被处罚,但省事且善意的谎言可以存在。
肥皂店老板,姓做代,名天骄,两个月前刚过89岁生日。
活到89是个不容易打通的成就,整片洲土的平均年龄只有53,而第七区,人均寿命是47岁。
为这么件不可思议的事,区广播台特地来人采访,播了一期《长寿的秘诀:一定多说脏话!》,收听率惊人,肥皂店惨淡的经营状况有了极大好转。
这样的运气,凭空掉进一个痴呆且嘴臭的老奶手里,她不但不要,还扬手挥得远远的,非说客人扰她清净,并三番两次向街道办投诉‘街道办不作为’。
代天骄嚷嚷着把自己的脚从毯子底下晾出来:没穿袜子。
“那老太婆还偷走了我的袜子!”她说,“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找回来?”
距离最后一次清醒那天,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代天骄还是不穿袜子,也还是坚信有人偷走了她的袜子。
滕云一掏了掏耳朵,三两步跳进当铺里。
眼蒙白翳的瞎子站在账台后面浇花,水稀稀拉拉泼了一地,仍兴致勃勃地从南浇到北,从东浇到西。
满屋的花花草草涝的涝、枯的枯,唯一满意的大约只有瞎子。
“早,小嘉。找你看个东西。”
瞎子——嘉,闻声放下水壶,稳稳地走过来。
滕云一把包着眼珠的手绢从蓝花钱包里掏出来,递到嘉那里,嘉戳着手指头去摸眼珠的纹路和形状,过了会儿问:
“从哪里弄来的?”
“打扫后院时发现的。”滕云一说,“是你丢的那东西吗?”
嘉把眼珠放下,蹲下去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也翻出个包裹,层层叠叠掀到最后,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瓶子里面赫然漂着另一枚眼珠。
两者相比,嘉的那一枚不甚清晰,眼白混沌,与瞳仁的分界线模糊,形状也更干瘪。
“是的。”嘉叹气,“不会有错。”
她们说的那东西,也有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吉尼。
吉尼最早被记载出现,是在中东海湾地区。
在那一带的民间传言中,吉尼是灵怪,能够帮人实现愿望,而另一种说法是,实现愿望只是噱头,吉尼真正的目的是换命。
做实现心愿的灵怪没有什么好,不老不死、不人不鬼,永远游荡在世间,这是一份看似特殊的工种,其本质仍然是销售:推销心愿、攒够人头,才能够离职,摆脱这不幸的命运。
嘉的当铺中曾有过一只吉尼,是某位丝绸商人前来典当时留下暂押的,直到他死去,吉尼彻底归当铺所有。
这只吉尼共转手十余次,每任买主都在缴清钱款后暴毙身亡,去年秋天,最后一任买主刚出店门,立刻倒在了大太阳下。
根据当铺买卖条例规定,买主身死后,买卖的货物所属权归还于原卖方,吉尼被送了回来。
年初时,杂货街头卖日用清洁符纸的小年轻——现在正躺在区立监狱的公用墓园里——挨家挨户上门推销,与店里的伙计起了些争执,不知怎么沾染上吉尼,报复性对那伙计下了个‘你全家被烧死’的誓。
当铺当夜便蹊跷地起了场火,烧死伙计不算完,还连带着烧光了整间店,损失惨重。
而小年轻自己,最初据说在狱中不忘潜心钻研,卖出了不少清洁符纸专利,名气不小,但好日子在某天到了头。
监舍也蹊跷地起了场火,除他外,无第二人伤亡。
实现一个愿望需要付出的,也许是一条腿,一条胳膊,也许更多。
总之,这只性情格外凶恶的吉尼在当铺起火后消失。
唯一留下的东西,只有一颗随时间流逝逐渐干瘪缩水的眼珠。
“眼珠……这意味着它与某人达成了约定。”嘉说,“最近是否来过可疑的客人?也许它仍藏在馆里。”
偷渡客日日有,谁在乎?
滕云一耸肩,“来前我把整座房子翻了个遍,没发现其它异常。”
福再来一共五层,一楼商用,二楼民住,三楼客房,四楼荒废,五楼特殊一些,是全封闭区域,似乎仅对店主开放,就连克莱门汀也无法在游让没到场的情况下进出。
福再来是栋安全意识较强的房子,从它以废墟形态□□百余年这事实中即可窥见一斑。流浪小鬼来借宿,打打闹闹算趣味调剂,但一只异域怪物想要藏匿其中、胡作非为,可能性几乎为零。
嘉问:“那等死了人再说好了。这颗眼珠,你是留给我,还是带走?”
滕云一隔着手绢捏了捏眼珠,琢磨两秒,包好收回,“我留着吧。”
树死了,假如种子也活不成,她得找个替罪羊,赖到吉尼头上是最合适的打算。这些乱七八糟的脱落物就是强有力的证据。
至于原因……没错,一棵不通人性的树不值得被害,但怪物做事什么时候有过逻辑?
嘉送客到门前,代天骄仍在骂骂咧咧,滕云一听得耳疼,嘉却用种神秘的口吻道:“她没几天好活了。”
“你怎么知道?”
“用我的眼睛看到的。”嘉胡说八道完,又问,“游让回来了吗?唐玉似乎找她有事。”
“还没。”
今早邮差来时带了厚厚一沓信,其中一封来自游让,寄信址是西塞罗天堂门,几乎在大半个世界外。
信纸上不过短短两行潦草的字:
【返程延期,勿念,不回。
看好阿宝,别算错帐。】
滕云一想破头,也没明白她去那里干什么。
天堂门虽名叫天堂门,但和旅游胜地毫不相干,完全是块荒岛。
论度假,天方夜谭,那地方百里内无人影,论买卖,西塞罗除了草以外,什么都不长。
不过,游让总是这样的。
要是谁能轻易搞懂她,那么她就不是游让了。
“走了。阿宝后日开学,游让不来,我得冒充一回家长。”
嘉点头,眼睛在日光下依旧无神,目送滕云一走远。
***
老望月枫已经开始掉杈枝,死期将近,新的种子在营养盆里静静浮着,等待发芽。
滕云一在四楼废弃的图书馆里泡了一下午,手指几乎要被灰尘泡皱皮,打喷嚏时甚至能喷出土。
出版于1923年的《热带雨林奇珍物种》中提及一种怪物,善于蛊惑人心,靠吞噬灵魂为生。
这种生物的幼年体形似林猫,活动速度极快,成年后可变人形,捕杀难度大大上升。
看书中描述,是玛塔没错。
滕云一翻到后一页折角区:
【要想困住玛塔,需要用到一根望天木横枝、一把十字金钩和大量的扁叶海芋浓浆。】
前两者她没有,后者熬起来耗时长。
滕云一丢开书,仰摊在旧弹簧床垫上,猝不及防呛了口粉尘。
她用力吹开眼前飘来飘去的灰,隐隐约约听见驴叫……?
家里没有驴。
滕云一甩甩头,琢磨出解决办法:
望天木,去第五区砍,
十字金钩,去找黄三里抢;
扁叶海芋浓浆,去求古妱熬。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先知道这只玛塔逃去了什么地方。
假如仍在洲内,那么问题还好解决,但假如出了洲土……
被发现的话,不论她能不能把玛塔顺利带回,唐玉都要倒霉。而唐玉一但倒霉,耍赖使诈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滕云一想得头都要痛起来,闭眼没休息两分钟,驴叫又一次响了起来。
她没有听错。
阿宝从农贸集会弄了头驴回来。
白的,纯色驴,有两份姿色,大耳朵上长毛直直往外伸,一看眼神就知道这东西犟得惊天动地。
“请问我们要驴干什么?”
“很便宜。”阿宝一本正经,“麻姐说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价了,错过简直不能原谅。她今天买了四匹马!”
“这驴弄回来派什么用场?”
“让她干活。”阿宝理直气壮,“这儿交通太不方便了,有头小毛驴多拉风啊。”
犟驴嗤了口气,嘴皮不屑地往上翻。
自古以来,世道在变,但总有些道理始终适用,其中一条头等重要:便宜绝对没好货。
阿宝扣扣嗖嗖四处打工攒的零花钱,一大半都花在犟驴这样的劣等残次品上头了。
滕云一按了按眉心,把驴拉到后院里拴着,阿宝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驴,驴挺高傲,抬着蹄子转向,用油光锃亮的白毛屁股对人。
阿宝跑到二楼,从露台探出脑袋问:“游让今天还回不回了?”
“不回。去收拾东西,我们乘晚间渡轮去二区。”
二区,七大区当中最正规的经济开发地,所有经过登记备案的合法生意都在那里进行。
任何幽灵、半兽、邪祟、妖鬼,统统不准进出,只有倬士——这片名为‘其倬洲’的洲土上聚集着的、具有特殊力量的人种,才能开展金钱买卖。
简而言之,就是第七区的对立面。
阿宝到了上学的年纪,总算要结束漫长的学龄前文盲儿童时期,将在一天后成为洲立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员。
对于绝大多数七区出身的倬士而言,这是人生走上正途的第一步。
有了学院文凭,才不必继续在这片混沌的土地上挣扎着生存下去。
天色黑得快,她们赶在最末一班轮渡发船前抵达码头。
售票厅里聚着许多人,醉醺醺的酒鬼吐了一地,角落里支着用于赌牌的塑料桌椅,嬉笑叫骂声扬得很远。
懒惰、贪婪、快乐至上,这里是第七区,而它永远不会改变。
“等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
“医生。”阿宝毫不犹豫地答,“我要做兽医,在这里开一家最大的动物医院。”
“那就完蛋了。”滕云一摇头,“告诉你吧,小鬼头,第七区不需要医生,能在这里长久地开下去的那东西,名字叫做赌场、酒馆、红花楼。”
阿宝好奇道:“你上学时也这样吗?”
“这样是怎样?”
阿宝犹豫,“唯利……是图?你就没有过什么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吗?”她抠了抠嘴角,“你肯做街道办的干事,总有些服务众生的情怀在吧?怎么总是、总是要提钱呢?”
她感到困惑,游让是这样,滕云一也是这样,是否长成大人意味着必须要抛弃一些珍贵的品质?
滕云一笑得东倒西歪,惹来前后座抱怨,她全当没看见:“服务众生?要不是为了每月四百的津贴,你看我还肯不肯做这狗屁干事。”
她笑够了,语重心长地讲道理:“你想回来建设七区是不是?但你看,这里的人不需要这些。家里的猪生了病,没人会想带去医院花钱治,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未来一周也许还能加餐。”
阿宝不愿意听这些,“全是歪理。”
“不信?那么你告诉我,老麻为什么把汪得发送给你?”
汪得发,馆里那头充当日常出行工具的花点子猪,四年前得了痨病,老麻本打算把它弄死丢开,免得传染给其他猪仔,但阿宝不肯——汪得发是她接生的第一批小宝宝。
“你知道什么人才给猪掏钱吗?”滕云一往阿宝手心里比划两个大字:笨蛋。
“笨蛋才会为了一头快病死的猪哭哭啼啼。七区没有这样的笨蛋,你得去——你得往外走,往上走。”
阿宝理解不了。今年她十六岁,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她在这里长大,是的,坏蛋很多,可好蛋也并不少。
“假如你真这样讨厌这里,为什么不走?”
“讨厌?我不讨厌这里。”
七区很烂,但它一视同仁,平等地为所有烂人提供一个家,哪怕‘家’也许只是个桥洞。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
滕云一舒展身体,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笑道,“那一天很快就会来。”
等到她把那只玛塔捉回来。唐玉会结清她的尾款,她会还清欠游让的账,然后离开,随便去哪里,也许先环游世界,那之后再考虑别的。
阿宝别扭地把身体转到另一边,装作睡着,滕云一趁空钻研前往第五区的最佳路线。
据载,第五区曾是洲土最大的观光旅游带,但早在百年前因一场海崩荒废,此后再没正式开放过,大片的原始森林连接着滨海的滩涂,鲜见人迹。
五区好东西不少,望天木和扁叶海芋都能在那里找到。
要想去到那里……根据最近一次同行会的消息来看,最方便的交通方式还是乘船。
公家船走不通,但滕云一碰巧认识个家住二区边缘带的走船佬,名义上做森林渡河垃圾打捞行当,但私下里偷偷运人进出。
等阿宝一走,她就上路。
船舱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滕云一合上本子,闭上了眼。
***
二区有雨。
风刮得厉害,阿宝捧着堆成小山的教辅用具,歪歪扭扭地调整自己的倬灵——这东西每个倬士打娘胎里就有——尽力让它变成一把饱满的伞,但总有地方会漏。
她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很快,但倬灵似乎天生弱力,和别人成型的灵体相比,她的灵体更像是一捧不成形的蒸汽。
滕云一倚在文具店橱窗外,正饶有兴致地与路人闲聊,她朝阿宝那里望一眼,连手指都不消动,阿宝头顶那堆奇形怪状的灵体便被笼罩住。
“真能给我弄到手?”
“钱到,货到。”
路人收了名片,滕云一走出屋檐下,与阿宝向岔路走去。
“下一站去哪儿?”
阿宝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丢进一只四周贴满扩容咒符的轮拖箱里,掰着手指头念:“刀,鞭子,培植套装,防火服,护目镜,潜水衣……啊,书还没买。”
教参书店在四个街区外,算不得远,但在雨天,这也是个招人烦的距离。
阿宝照着地图册埋头找路,滕云一在个不起眼的狭路道口扯着她拐弯,一路顺着一人窄的路穿梭,阿宝简直绕得头昏眼花:“但地图不是这么说的——欸,错了错了!等下,应该从刚才那里出去”
她踉跄着跌出一座门洞,眼前却豁然亮起来。
教参书店浑身披着亮闪闪的彩银,就这么站在马路对面。
笔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挟着淅沥小雨的水汽,一起钻进人皮肤里。
四处可见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副朝气蓬勃的表情,似乎未来没什么值得忧心。
阿宝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七区没有这些。
“去吧。”
她回头看,滕云一背着手站在路沿,冲她扬扬下巴,“那里有你要的东西。”
阿宝拎了拎衣服,往那间人来人往的书店走去。
滕云一移开眼,慢吞吞转了两步,钻进一块立牌背后,消失不见了。
“……?!”
“刚才还在这里……”
裘雪因灰头土脸地从个彪形大汉身后跳出来,小声嘀咕着绕立牌打转。
转到第三圈,她沮丧地挠了挠头,抓着布袋抬脚预备离开,却猝不及防与身后人撞了个准。
只听此人悠悠道:“别来无恙啊,小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