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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⑦ ...


  •   杨涧家这小区绿化做得特别多,大冬天的,松柏一溜儿接一溜儿,大树挨排秃了枝头,在黑暗里被寒风抽得扬娼舞道。

      钟甯和张蔚岚一人拖杨涧一条胳膊,从曲溜拐弯的小道里穿。

      小区里的地灯不够亮,这一路又暗又冷,脚趾头都冻麻了,他俩带着累赘,仿佛在走迷宫。

      好容易到了杨涧家楼下,钟甯总算叹口气,扭脸问杨涧:“贱贱,钥匙。”

      “唔......钥匙在我兜......兜里。”杨涧被冷风抽得一哆嗦,脑瓜可算灵醒了点儿。

      单元门是开的,钟甯和张蔚岚薅着杨涧一起进去避风。杨涧靠着墙,在兜里好一通摸,就是没摸到钥匙。

      最后杨涧一愣:“我忘带了。”

      钟甯:“......”

      张蔚岚:“......”

      感应灯灭了,钟甯不轻不重地跺了一脚,它又亮了起来。

      “钥匙和电梯卡都没带,上......不去楼......”杨涧晃悠晃悠,又贴着墙蹲下了。他费劲地掏出手机,“我爸我妈都在家,我打电话。”

      钟甯和张蔚岚没办法,只能搁电梯口挨排罚站,守着墙边蹲的那只醉鬼。

      杨涧打完电话叫爹喊妈,感应灯又灭了,钟甯再跺一脚,可惜这回跺轻了,没跺亮。从大门的几道栏杆里蹦进惨淡的月光,地上被烙下冰凉的黑白色条形光影。

      钟甯的脚再次提起来,却没有立刻跺下,他顿了两秒钟,趁机扭脸瞅了眼张蔚岚——正巧“看见”张蔚岚眼梢的那颗泪痣。

      其实挺黑的,钟甯是看不见泪痣的。但他知道,它就在那,在自己视线所及的地方。他的眼睛和那颗泪痣之间,只差一道光明。

      张蔚岚似乎感觉到了钟甯的目光,正要转头,钟甯赶紧扭回脸,把这一脚跺下去,感应灯亮了。

      同时,杨涧蹲在他俩对面,发出了艰难的呕吐声。

      钟甯:“......”

      张蔚岚看过去,杨涧估摸在晕进工具间之前就已经把胃给吐空了,这下动静闹得抽肠拧胆的,实际只呕出了两小滩口水。

      “我兜里有纸。”钟甯掏兜,递给张蔚岚一包纸巾。

      张蔚岚刚准备掏纸巾的手一顿,转去接钟甯递过来的,两人的指尖很自然地碰了一下。

      天儿冷,他们手指都有些僵了,彼此也没什么温度,但还是能感觉到碰了一下。

      张蔚岚薅出一张纸巾递给杨涧,杨涧低着头,拿过纸巾擦了擦嘴。

      一时间冷气沉默下来,杨涧瞪着地在痛苦地抵抗眩晕,剩下两个不知道都在寻思什么,可能是各有心思。

      “叮”得一声,电梯开了,杨涧的爹妈一起下来了。

      张蔚岚和钟甯把杨涧拽起来,杨涧的亲爹接过了这个祖宗,给他扶进电梯里。

      “阿姨,你和叔叔行吗?用不用我们上去帮忙?”钟甯问。

      “行,没事。”杨涧的妈妈笑了笑,“大晚上的,怪冷的,你们快回去吧。”

      “那行,叔叔阿姨我们先走了。”钟甯招呼道。

      张蔚岚也和二老点了个头笑笑,示意告别。

      “注意安全。”电梯门关上,数字跳动着往上升。

      在感应灯再次灭掉之前,钟甯说:“走吧,我们也回去吧。”

      “好。”张蔚岚说,和钟甯一起走出去。

      今天晚上是弦月,月亮破了好大一个口子,那缺德的风估计是觉得这重度残缺的月亮好欺负,便黑着心肠使劲儿刮,格外猖狂。

      才刚推开单元门,钟甯和张蔚岚就被大风掀了一跟头。

      钟甯皱了皱眉,给大衣领子立起来,又给扣子扣上了。

      “冷吗?”张蔚岚问。

      “还行。”钟甯低低地应。

      他俩要单独走出去。钟甯本来觉得,这可能有些难度。但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月亮的残缺,或许是因为天太黑风太大,或许是因为张蔚岚先问他“冷吗”,或许是因为张蔚岚从兜里掏出烟,拨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给烟点上。

      反正很神奇,人这东西最不是玩意,最没有规律,谁也无法预料,心里的那根弦,会因为什么,在哪时哪刻,悄摸悄就松了一下。

      风将烟雾鼓起来,灰色的烟卷舒展开,迷失在寒冷里,没有形状,又渐渐悲哀地失去模样。

      冰冷的烟味安静地晕开。

      钟甯根本想都没想,嘴就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他皱着眉问:“怎么还会抽烟了?”

      这一声问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

      钟甯这句话的语气,似乎就是他们少年时那样,那时钟甯就会这么和张蔚岚说话。带着多少埋怨,毫不客气地,毫无周旋的。在那段年岁里,钟甯的每一句话都是滚烫的,会热烈地焚到张蔚岚心坎里。

      “对不起。”张蔚岚顿了顿,换了只手拿烟,“我没注意。”

      他快走两步,弯腰将烟在花坛边捺灭,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是真没注意。他只是不知道该和钟甯说什么,喉咙里又非要往上蹿一些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要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就这么突然冒出来......他不敢乱说话,他怕说错了,再给钟甯从他身边推走了。

      所以他下意识地,就从兜里摸了一支烟。

      张蔚岚去南方那年秋天就学会了抽烟。他几乎是天赋异禀,拿起一根,点上火就能抽,甚至第一次就能从鼻子往外喷,从来没呛过烟。

      别人都说烟酒能消愁解思,张蔚岚不知道是真的假的。酒就不提了,他酒量好,很难能醉。而抽烟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是让舌头苦一点儿,让嗓子苦一点儿,或许能压一压那些千不该万不该的东西。不知道这点算不算数。

      钟甯从后头走上来,张蔚岚又和钟甯重新并肩,一起往外走。

      钟甯没再提“烟”,他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着:“他这些年还学了什么坏毛病?”

      钟甯一个开酒吧开迪吧的都没学抽烟,张蔚岚一个老老实实上班的,倒是抽得挺熟练。

      还是,他们天各一方的这些年,很多东西都变化了,变得毫无规则可寻。

      “还没问你。”钟甯听见自己有些轻地问,“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故人见面,尤其是说不出话的时候,这句是标准答案。而当一个人标准地问出来,对方就该标准地回应:“挺好的。”

      钟甯竖着耳朵等话,可张蔚岚就是不按套路走。

      张蔚岚黑沉的眼睛微微动了下,盯着那枯败的花坛,说:“不好。”

      “......”钟甯的嘴刚要张开,哑巴了。

      “你......”钟甯脑子不转轴,不知道该怎么接词儿。

      “为什么不好?”他一瞬间就想这么问。

      但问了然后呢?八年多的时间,不可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钟甯。时间不会开口说话,尤其它过去了,就已经在这个世界死掉了。没了。

      又或者。钟甯感觉到自己咬了一下后槽牙——他可能是在抵抗什么。那是他们从重逢到现在,彼此都没有提过的,比如“分手”,比如“分手后”,或者它们相关的,类似这种尖酸刻薄的字眼。

      好在张蔚岚丁点儿也不想把天儿聊死,他几秒后就跨过歪门邪道,走了正路,反过恙来问钟甯:“你呢?还有......”

      张蔚岚顿了顿:“还有奶奶,钟阿姨,她们还好吗?”

      “我挺好的。”钟甯莫名松了口气。

      他淡淡地笑了下:“外婆......外婆已经走了有四五年了。”

      张蔚岚在原地顿了下脚。钟甯还是往前走,一拍没跟上,落了张蔚岚半步。下一步张蔚岚便往前大跨了些,他低着头,钟甯没去看他的脸,听见张蔚岚在耳边,用一种很失落的声音说:“我都不知道。”

      “......”钟甯没接茬,继续说,“我妈挺好的,她还结婚了,她上了年纪,能有个伴儿,我也挺放心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张蔚岚轻轻“嗯”了声,又说:“挺好的。”

      过去的一切都应该被碾成粉碎。时间的轮轴不会对任何片段法外开恩。物是人非,是对凡俗的报应。

      那就报应吧。张蔚岚想:“我真不是个东西。”

      都报应过来。报应到他身上,哪怕他该天打雷劈。就算这样,他也还是......

      乘着四周薄弱的光亮,张蔚岚轻轻地看钟甯的脸——他也还是想要钟甯。

      曾经,他想要钟甯将带他回人间。现在,他想要钟甯将他拖离无边无际的绝望,拖离漆黑的寂寞,冰冷的孤独,拖离那深渊一般恐怖的想念。

      张蔚岚现在顾不得其他了。——他知道自己卑劣,不该。可若是再无处可归,他会疯掉。他的精神和生命都会崩溃。

      人无法一直漂泊。南方的雪太少,北方的风太冷。天下之大,哪个城市都不会爱他,他想要钟甯这个“家”。

      “来年,我们公司会往北方发展项目,要和这边的企业合作。我会被调回来。”

      走到大门口,站在路边,钟甯已经要抬起手打车,张蔚岚才再说出一句话来。

      冷风给他的肺灌透了,张蔚岚几乎小心翼翼地问:“钟甯,我能联系你吗?”

      钟甯打车的手放下,感觉像是胳膊从肩膀上掉没了。

      他看向张蔚岚,短促地笑了下:“当然能。”

      钟甯冻得嘴疼:“有什么我能帮上的,找我就行。”

      张蔚岚杵在他对面,目光漆黑。钟甯一口冷气喘得窒息,心口蹦出一个该死的念头:“他真回来了。”

      钟甯脸皮上没多余的表情,不自觉又问:“你现在还住酒店?需要找地方落脚吗?我可以帮你问问。”

      “还没有那么快,先住酒店比较方便。”张蔚岚眼底的黑色突然一下散了,路灯温暖的光扎进他的眼睛,张蔚岚的嘴角偷偷提了一下。

      “啊......”钟甯瞪着马路,抬手给自己招出租车,“那到时候再说吧,有事找我就行。”

      “好。”张蔚岚的声音化在风里。

      他们没有住在一个方向,两辆出租车车灯大闪,灯火通明的黑夜里,他们在“家乡”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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