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合集》零下45度

1、捧一簇沙

　　捧一簇沙

　　睁开眼后，我开始呼吸。

　　浮在淡蓝的培养液里，一团团气泡从口腔里逸出，微凉的液体充斥了我的胃部。

　　趴在弧形的玻璃上，睁大眼睛透过细密的气泡，才能看见鱼眼镜头下似的扭曲的世界。

　　"我要去捧一簇沙。"这个念头自从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支配着我的所有行为。

　　培养皿破碎后，我摔在冷白的地板上，覆盖在身上的透明膜吐着液体，黏连在我的皮肤上。

　　我裹上研究员的白色外套，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也许我是一条鱼，所以向往大海。"我默默地想。

　　"我要去海边。"

　　从地下走到地表的一瞬，阳光笼罩了我的全身。
　　寂静的城市空无一人，苍白的阳光注视着我。
　　我赤着脚踩在干燥的沥青路上，灌满液体的胃部有一种下坠感，蜷缩脚趾，全身发凉，发丝上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淌。

　　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海滩。

　　深蓝色的大海没有什么新奇的，我把脚埋进金色的沙子里，觉得自己是一株长在地里的植物，于是一动不动，真的像变成了一理小树。

　　扯下随风吹到肩上的塑料袋，让它吃饱沙子，抱着圆滚滚的它沿记忆里的路线行走，也许要走好远，走到脚底磨破，日转星移。

　　"我不是鱼，我来自土里。大海不是我的归宿。”
　　大脑空荡荡的，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看到破碎记忆里的那个白发的老人，她说想最后再见一见大海，却又苦笑着抿了抿嘴，把滚烫的话语吞回肚里。

　　“我要把沙子给她。”空荡荡的公路上无人回应。

　　半路上袋子破了，我从无人寂静的加油站里顺走一个大桶，冲洗干净，把袋子装进去，然后一点点捧起坠在地上的星星，携带好它们。

　　我在清早走进无人的小院，梨花正默默盛开。

　　我满心欢喜地看梨花，看水缸，看烟杆子，看抽水井，看花椒树，看柴房里熏黑的墙。

　　我把沙子倒在水泥地上，阳光可以照射到，亮晶晶闪光。

　　捧一簇装进口袋。

　　沙子被阳光晒暖了，她还没有出现。

　　"是不是记错时间了。"我沮丧地想。

　　我捧着一簇沙，装进怀里。

　　月光太凉，我只能用体温去捂热沙子，捂热这来自海边的沙子。我坐了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

　　再一次天亮后，母亲出现在院门口，她站在我面前，大声地斥责着。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安静地坐着，低头看自己磨烂的脚。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砸了医院的门，抢了医生的衣服，偷了别人家的桶..…"

　　我什么都听不清，坐在平房前的石阶上，怀里的沙子洒了一腿。

　　裹了裹脏兮兮的衣服，我用手抚摸走过好远好远路的沙子。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

　　"她在哪里?"我打断了她。

　　"谁?"

　　“白色头发的，老人。"我用手比划着。

　　母亲沉默了。

　　"她想看大海，我做不到把大海搬回来，所以我带来了沙子，我把它们捂热，她踩在上面，就能又一次看到了大海。"

　　母亲不说话。

　　"她看到了吗?最后的时候，她摸到沙子了吗?"我又一次捧起沙子问。

　　母亲不说话。

　　"没有，对吧。"我低下头，"她没有看到。"我喃喃道。

　　母亲，不，也许是我的女儿，她的身影消散了。

　　我摸了摸自己白色的头发，想到那个没有看到海的女孩，听到她说要带我再见一次大海，看到她苍白的小手一动不动，我用苍老的手握住最后的温度。

　　世界一片寂静。

　　“她还没有见过大海，她还没有为我捧回一簇沙。”我用手抚摸温热的沙子说。

　　我把自己种回了土里，像一棵树一样。

　　院子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