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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玉碎宸极:帝王阶前白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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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春天,选秀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贵女圈中掀起滔天巨浪。宫门巍峨,朱漆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阶下,环佩叮当,暗香浮动。数十位经过层层筛选的贵女低眉垂首,鸦雀无声,如同春日御花园里精心摆放的盆景,美则美矣,却失了生气。
宁宸端坐于丹陛之上的龙椅,玄色十二章衮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年轻的帝王,眉宇间已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威仪,那是父皇宁仲辛多年悉心教导与朝堂风云淬炼的结果。他目光沉静地扫过阶下,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这些女子,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家族,是亟待安抚或制衡的势力。选秀,从来不是风月之事,而是冰冷的政治权衡。
白悦一身明黄凤袍,端坐于宁宸身侧稍下的位置。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厨娘皇后”,眼角添了细纹,却无损那份沉淀的温婉与从容。她看着儿子轮廓分明却略显紧绷的侧脸,心中无声轻叹。这孩子,像极了他父皇年轻时的模样,心思太重,背负太多。她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悄然落在阶下某个角落。
就在宁宸意兴阑珊,指尖即将点向礼部侍郎之女时,殿侧通往御花园的角门处,忽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捧着沉重花斛的小宫女脚下不稳,惊呼一声,眼看那插满新折桃枝的琉璃花斛就要砸落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青色的身影倏然而动。动作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抹流云般的残影。只见她纤腰微折,手臂舒展如鹤,竟在花斛落地前的一瞬,稳稳地托住了那沉重的琉璃底座!几枝桃花被震得簌簌落下,恰好拂过她仰起的脸颊。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突然闯入视野的女子身上。她穿着素净得近乎寡淡的青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惊魂甫定,她微微喘息着,抬起脸——不是惯常贵女们那种精心描画的秾丽,而是一种清水出芙蓉的净澈。肌肤胜雪,一双杏眼尤其灵动,此刻因受惊和用力而睁得圆圆的,瞳仁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清晰地映出殿顶藻井的繁复花纹。几片粉嫩的桃花瓣沾在她鸦羽般的鬓角,平添了几分娇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宁宸点向礼部侍郎之女的手指,就那么突兀地悬在了半空。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层覆盖已久的、帝王惯有的漠然冰壳,仿佛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敲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纹。他定定地看着阶下那个捧着花斛、鬓染桃花的女子,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撞入心口。
“你是何人?”宁宸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未曾移开分毫。
那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慌忙放下花斛,跪伏于地,声音清越如碎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奴婢沈素衣,尚宫局新晋女史,奉掌事姑姑之命送春桃入殿……惊扰圣驾,奴婢罪该万死!”她深深叩首,光洁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沈素衣……”宁宸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掠过她纤细的颈项和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肩背。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灵动,与此刻伏地请罪的柔顺,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沈素衣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却只敢停留在帝王衮服下摆的金丝龙纹上,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住轻颤。
“尚宫局女史?”宁宸的视线在她身上那件过于素净、甚至有些不合身的宫装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阶下那些身着华服、屏息凝神的待选贵女,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倒是个有趣的差错。”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阶下花团锦簇的秀女们,最终落回沈素衣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既如此,便一起留下吧。”
满殿皆惊!无数道惊疑、探究、嫉妒的目光瞬间刺向那个跪在角落、身份低微的女子。
沈素衣更是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撞入帝王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旋涡,要将她吸入。她慌忙再次叩首:“陛下!奴婢身份卑贱,不敢……”
“朕说留下。”宁宸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阶下,“礼部侍郎之女赵氏,封才人。其余人等,按制安置。”旨意下达,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不过是帝王一时兴起的调剂。
白悦将儿子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身影单薄的沈素衣,心中了然,却又掠过一丝隐忧。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好了,都退下吧。沈女史受了惊,也先下去歇息,自有宫人带你安置。” 她的话语带着天然的亲和力,无形中化解了殿内紧绷的气氛。
沈素衣如蒙大赦,在宫人的引领下,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这让她窒息的宫殿。身后,是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
沈素衣被安置在远离中宫、靠近西六宫一处名为“撷芳阁”的僻静小院。地方不大,却胜在清幽雅致。她的身份也颇为尴尬,既非正式的嫔妃,又非普通宫女,内务府斟酌着,给了个“御前奉茶”的虚衔,品级不高,却也算有了名分。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流淌。宁宸似乎并未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关注。他忙于朝政,登基之初,百废待兴,更有先帝留下的几桩牵扯甚广的旧案亟待清理。沈素衣恪守本分,每日只在固定的时辰前往御书房外等候奉茶。她总是低着头,动作轻巧得如同猫儿,将温度恰到好处的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便迅速退下,绝不多看一眼,绝不多说一字。
然而,宁宸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缝隙里,偶尔会多出一小碟精致得不像出自御膳房的点心。有时是几块做成海棠花状的酥饼,粉白相间,酥皮薄如蝉翼;有时是一盏温润的杏仁酪,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撒着细碎的糖桂花。没有署名,只余一缕清甜幽香,无声地驱散着御书房内沉郁的墨香和压抑。
宁宸从未问过,只在批阅奏折的间隙,随手拈起一块,送入唇齿间。那细腻的口感,清甜而不腻的味道,总能奇异地抚平他因朝务而紧蹙的眉头。他目光扫过殿外垂首侍立的那个素淡身影,眼神深处,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细微的变化,逃不过一个人的眼睛。
“宸儿近日气色好了许多。” 慈宁宫内,白悦将一碟新做的玫瑰茯苓糕推到儿子面前,语气温和,带着探究,“可是撷芳阁的沈姑娘,点心做得好?”
宁宸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黑玉棋子落在紫檀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端起手边的茶,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才道:“母后说笑了。不过是些寻常吃食。” 他抬眼看向母亲,母亲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和淡淡的关切。
“寻常?”白悦轻笑,指尖点了点那碟茯苓糕,“能让你这挑剔的舌头说声‘寻常’,已是不易。那姑娘看着心思纯净,不似……那些人。”她话未说尽,意有所指。她口中的“那些人”,自然是那些削尖脑袋想往儿子身边凑、背后各有倚仗的贵女们。
宁宸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线:“儿子心中有数。” 他何尝不知母亲的意思。沈素衣的特别,恰恰在于她的“无依无靠”。她的背景简单得近乎透明——父亲沈砚,一个外放多年、官声尚可却始终不得志的七品县令。这样的家世,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渺小如尘埃。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没有需要忌惮的靠山。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像喧嚣宫廷中意外寻得的一泓清泉,可以暂时洗去满身的疲惫与算计。
白悦看着儿子沉静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你父皇当年……”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将一枚白子轻轻落下,“这盘棋,终归是你自己在下。只是,莫要忘了初心,也别……辜负了真心。”
宁宸指尖的黑子悬停良久,最终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他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心思却已飘远。初心?君临天下,四海承平。真心?在这深宫之中,真心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他,能给得起吗?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裹挟着寒意席卷了皇宫。宁宸在御书房召见几位重臣议完西北军饷之事,已是深夜。窗外雨声淅沥,殿内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墨香混合的气息。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股熟悉的、因旧年征战落下的寒疾带来的滞涩感,正隐隐从肩胛骨处蔓延开。
“陛下,该歇息了。”随侍的大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提醒。
宁宸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拿起一份关于漕运贪墨案的密折,刚看了两行,那股滞涩感骤然加剧,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骨髓,让他握着奏折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忍着没有出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殿外,沈素衣正端着刚换的热茶和一小碟新做的姜汁软糕。她本已准备离开,却透过门缝瞥见了帝王瞬间绷紧的脊背和额角的汗珠。心头猛地一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轻轻推开了殿门。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宁宸闻声抬头,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常:“谁让你进来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威压,却因疼痛而少了几分冷硬。
沈素衣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却并未退缩。她将茶点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快步走到他身后,声音低柔却坚定:“奴婢僭越。陛下可是旧伤不适?让奴婢试试可好?”
宁宸微微一怔。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地靠近他,尤其是在他显露脆弱之时。他本想斥责,肩胛处那尖锐的疼痛却猛地一窜,让他闷哼出声。
沈素衣不再犹豫。她绕到他身侧,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暖意,隔着柔软的龙袍衣料,精准地按在了他肩胛骨下方那处僵硬的穴位上。力道适中,手法娴熟得令人心惊。
“你……”宁宸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陛下请稍忍。”沈素衣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力度,开始沿着经络缓缓揉按推拿。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股温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按压,缓缓渗入那冰冷僵硬的肌肉深处,如同春水化开坚冰,那蚀骨的疼痛竟奇迹般地开始缓解、消散。
宁宸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闭上眼,感受着那双神奇的手在他肩背游走。她的指尖微凉,掌心却温热,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散了郁结的寒气。淡淡的、属于她的清雅气息,混合着姜汁软糕的甜香,萦绕在鼻端,竟比任何安神的熏香都更让人心神宁静。
御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你……如何会这个?”良久,宁宸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
沈素衣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依旧平稳:“奴婢的母亲体弱多病,常年受寒湿痹症之苦。奴婢……跟着一位老军医学过些粗浅的推拿手法,权当……为母亲缓解一二。”提及母亲,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怀念。
宁宸没有再问。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着眼,任由那双手驱散身体的痛楚,也悄然熨帖着心底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在这戒备森严的深宫,在这孤寒的雨夜,这份不期而至的温暖,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魔力,轻易地瓦解了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情愫,如同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冰冷的心壁。
“素衣……”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不再是疏离的“沈女史”。
沈素衣按在他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撷芳阁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沈素衣倚在窗边,就着跳动的烛光,细细缝补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那是宁宸的常服,领口处被朱砂笔不小心蹭上了一点红痕。她小心地拆开内衬,用同色的丝线,一针一线,将那块污迹巧妙地绣成了一朵半开的、栩栩如生的玉兰。针脚细密均匀,花朵清雅灵动,仿佛天生就该长在那里。
窗外月色清冷,映着她专注而柔和的侧脸。自从那夜御书房之后,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层层涟漪。宁宸依旧忙于政务,但踏入撷芳阁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批阅奏折累了,过来讨一盏她亲手调制的安神茶;有时是兴致所至,在院中石桌前与她手谈一局。他不再称她“奴婢”,而是唤她“素衣”。他会在她烹茶时,静静坐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她素手翻飞的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与温和。
“在想什么?”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夜露的凉意。
沈素衣一惊,手中的绣绷差点掉落。回头,只见宁宸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身玄色常服,卸去了帝王的威重,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意,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
“陛下……”她慌忙起身行礼,脸颊微热。
宁宸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朵精致的玉兰绣样上,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暖意:“好巧的心思。”他拿起那件中衣,指尖拂过那朵玉兰,触感温润,“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手艺。”
“不过是些微末伎俩,陛下不嫌弃就好。”沈素衣垂眸,声音轻柔。
宁宸放下衣物,目光转向窗外清冷的月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朕记得你提过,令堂身体抱恙。可需太医前去诊治?或接来京城调养?”
沈素衣心头猛地一暖,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楚淹没。她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陛下关怀。只是……母亲她……去年冬天,已经故去了。”
宁宸身形微顿。他转过身,看着眼前女子低垂的眼睫和强忍悲伤的侧脸,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沈素衣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那宽厚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指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安稳感。
“素衣,”宁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以后,有朕在。”
简单的几个字,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抬起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冰冷与算计,而是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怜惜与……情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这孤寂深宫中唯一的浮木,所有的委屈、悲伤和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将脸埋进他宽阔坚实的胸膛,无声地啜泣起来。
宁宸环住她单薄颤抖的肩膀,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温热的泪水浸透胸前的衣襟。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而踏实的满足感,悄然填满了心口。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身份微末的奉茶女官。他们只是两个在命运洪流中偶然相遇、彼此取暖的灵魂。
然而,这份静谧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殿外,李德全刻意压低的、带着急切的禀报声响起:“陛下,刑部张大人有紧急密奏!”
宁宸身体一僵,眼底的温情迅速褪去,被冰冷的锐利取代。他轻轻拍了拍沈素衣的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朕去去就回。你早些歇息。”
沈素衣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瞬间恢复冷峻的侧脸,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安。她看着他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殿外,那玄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很快融入门外深沉的夜色里,重新变回了那个孤高清冷、不容亲近的帝王。
指尖残留的温热迅速冷却。沈素衣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如盐,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宫闱的金瓦红墙。寒意凛冽,却压不住即将到来的万寿节——皇帝生日的喧嚣。宫人们脚步匆匆,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
沈素衣被封为“婉仪”的旨意,便是在这满宫忙碌中悄然而至。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额外的赏赐,只有李德全亲自送来的一纸明黄诏书和一套象征位份的、相对素雅的宫装首饰。
“婉仪娘娘,陛下口谕,万寿节宫宴,请您务必出席。”李德全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
“有劳公公。”沈素衣接过诏书,指尖冰凉。婉仪,位列九嫔之末。不高,却足以让她彻底脱离宫婢的身份,正式踏入这后宫深不见底的漩涡。
万寿节当晚,太和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依品级盛装列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素衣坐在嫔妃席中靠后的位置,穿着那套新赐的藕荷色宫装,在一众环肥燕瘦、珠光宝气的嫔妃中,显得格外素净。她低眉垂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仍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探究、或轻蔑、或嫉恨的目光。尤其是不远处那位新近得宠的赵才人——礼部侍郎之女,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毫不掩饰地刺向她。
宴至中巡,气氛正酣。宁宸端坐于龙椅之上,接受着群臣和宗亲的朝贺。白悦太后与太上皇宁仲辛坐在稍下首的位置,神态雍容。宁仲辛虽已退位,但积威犹在,偶尔与几位老臣低语几句,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囚衣的中年男子,竟冲破侍卫的阻拦,状若疯癫地冲入大殿!他扑倒在丹陛之下,嘶声哭喊,声震屋瓦:
“陛下!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臣沈砚,为官二十余载,自问清廉勤勉,从未敢有负皇恩!漕运贪墨,臣毫不知情!是……是有人构陷!是……是……”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射向沈素衣的方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是臣女!是沈素衣!是她!是她这个不孝女!攀附天家,构陷亲父!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父亲?!”沈素衣如遭五雷轰顶!瞬间脸色惨白如纸,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丹陛之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形容枯槁的身影!巨大的惊恐和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
整个太和殿死寂一片!针落可闻!所有的歌舞、谈笑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那个失态站起的藕荷色身影!
沈砚?沈素衣的父亲?那个卷入漕运贪墨大案、已被下狱待审的七品县令?他竟然……当众攀咬自己的女儿?!
宁宸的脸色在瞬间阴沉得可怕!深邃的眼眸里,方才还残余的一丝温和彻底被冰冷的暴风雪取代!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大胆狂徒!”李德全尖利的嗓音划破死寂,“惊扰圣驾,污蔑宫嫔!还不拿下!”
侍卫们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死死按住了仍在挣扎嘶吼的沈砚。
“陛下!臣冤枉!是沈素衣!是她害我!陛下!她是祸水!是妖孽!”沈砚被拖拽着往外,嘶哑的吼叫声如同厉鬼哭嚎,在寂静的大殿里久久回荡。
沈素衣浑身冰冷,如同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之中。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冰冷审视的目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龙椅上那道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尊严。那里面,是帝王的震怒,是被人愚弄的耻辱,是……冰冷的怀疑。
“婉仪沈氏,”宁宸的声音响起,如同淬了冰的寒铁,每一个字都砸在沈素衣的心上,让她摇摇欲坠,“御前失仪,惊扰圣驾。禁足撷芳阁,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沈素衣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坐回冰冷的座位上。她看着父亲被拖走的背影,看着龙椅上那张冰冷陌生的脸,看着这满殿繁华下涌动的恶意与冷漠……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她脸上褪尽。
一场精心准备的万寿盛宴,最终在压抑的死寂和帝王的震怒中草草收场。
撷芳阁的大门被沉重的铜锁锁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窥探。沈素衣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窗外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嘲笑。父亲那绝望疯狂的指控,宁宸冰冷审视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心。
“构陷亲父……祸水……妖孽……”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地滑落。为什么?父亲为何要如此对她?那漕运贪墨,她毫不知情!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婉仪,连宫门都难出,如何能构陷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早已下狱的县令?
巨大的冤屈和悲愤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更让她痛彻心扉的,是宁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他……不信她。那些温存的耳语,那些交付的信任,那些“有朕在”的承诺,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虚幻的泡沫,一戳即破。
不知枯坐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声音:“姑娘?姑娘?”
是李德全!
沈素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踉跄着扑到门边:“李公公!”
“姑娘小声些!”李德全的声音透着焦急,“陛下正在气头上,姑娘千万莫要再触怒龙颜!老奴是偷偷过来的,长话短说。陛下……陛下并非全然不信姑娘。只是此事……牵扯太大!令尊在狱中突然攀咬,背后定有隐情!陛下已密令彻查!姑娘此刻务必忍耐!万不可再出任何差错,否则……神仙也难救!”
李德全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沈素衣濒死的心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陛下……还在查?他……并非全然不信她?
“多谢公公!素衣明白!”她哽咽着,死死抓住门框,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姑娘保重!老奴不能久留!”脚步声匆匆远去。
门内,沈素衣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李德全的话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让她在无边的寒冷中,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光亮。她必须撑下去!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一点点残存的、对帝王的信任和期待。
然而,沈素衣的等待,最终等来的不是沉冤得雪,而是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清算。
半月后,一份关于漕运贪墨案的最终结案卷宗,由刑部尚书亲自呈送到了宁宸的御案上。卷宗厚厚一叠,证据链完整得无懈可击。沈砚,作为其中关键一环——负责漕粮转运押解的低阶官员,被认定收受巨额贿赂,故意放松监管,致使大量霉变陈粮流入军仓,间接导致了去年西北一场战役的粮草短缺,损失惨重。人证物证俱全,更有其直属上官和几个同案犯的供词指证。
卷宗末尾,特别附上了对沈砚当殿攀咬其女沈素衣一事的“调查结论”:经查,纯系沈砚自知罪孽深重,为求一线生机,妄图以污蔑宫嫔、扰乱圣听的方式,混淆视听,博取同情,其心可诛!
宁宸合上卷宗,久久沉默。御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砚,罪证确凿?”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供词画押,皆无异议!”刑部尚书躬身,语气斩钉截铁。
宁宸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沈砚的结局已定,斩立决,抄没家产。这是律法。无可更改。那么沈素衣呢?那个在撷芳阁里苦苦等待的女子?那份卷宗,看似为她“洗清”了构陷亲父的污名,却将她彻底钉死在一个“罪臣之女”的耻辱柱上!一个父亲为了活命,不惜当众污蔑攀咬的女儿……何其可悲,又何其……令人不齿!无论真相如何,在天下人眼中,在满朝文武心中,她沈素衣,已是这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中,一个无法洗脱的污点,一个令皇室蒙羞的存在。
帝王的心,在冰冷的政治现实和那点残存的情愫间,剧烈撕扯。一边是朝纲法度,是帝王的威严与脸面,是无数双盯着后宫、盯着他这个新帝的眼睛;另一边,是撷芳阁里那双含泪的、充满信任与期待的杏眼,是那碗熨帖的杏仁酪,是肩背上驱散寒意的温暖……
最终,理智的寒冰,彻底淹没了心底最后一丝温情的火苗。
宁宸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与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砚,依律严办。其女沈氏……”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身为宫嫔,不思规劝其父,反致其狂悖失仪,惊扰圣驾,有失妇德。着,褫夺婉仪封号,废为庶人。念其曾侍奉有功,免其死罪。即日起,迁居……冷宫。”
“废为庶人……迁居冷宫……” 冰冷的旨意如同丧钟,在撷芳阁死寂的空气中轰然敲响!宣旨太监刻板的声音还在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沈素衣的心里。
她跪在地上,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瘫软下去。脸上血色褪尽,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唯有那双杏眼,死死地盯着地面金砖的缝隙,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沈庶人,接旨吧。”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沈素衣没有动。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双手,接过那道明黄的、却重逾千斤的绢帛。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丝缎,如同被毒蛇噬咬。
“谢……陛下……恩典。”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宣旨太监摇摇头,带着人退了出去。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也彻底隔绝了她与那个男人的世界。
沈素衣依旧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手中的废黜旨意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掌心。父亲攀咬时的疯狂,宁宸眼中冰冷的怀疑,朝臣们鄙夷的目光,还有此刻这代表最终判决的冰冷绢帛……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她紧紧缚住,勒得她无法呼吸。
“呵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突兀地从她喉间溢出。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在空旷冷寂的撷芳阁内回荡,如同杜鹃啼血,声声泣泪。
“恩典?好一个天恩浩荡!哈哈哈哈……” 她笑得浑身颤抖,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原来,这就是帝王的情意!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有朕在”的承诺,那些深夜对弈的宁静,那些推拿时指尖传递的暖意……统统都是假的!都抵不过朝堂上的权衡,抵不过帝王所谓的脸面!她以为他是救赎,是依靠,却不曾想,他才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刽子手!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她猛地俯身,“哇”地一声,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明黄的绢帛之上!刺目的红,如同她破碎的心,染污了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颜色。
“宁宸……” 她看着那滩刺目的血污,低低地、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曾经让她心尖发烫、如今却只余刻骨恨意的名字,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冰冷彻骨,“你负我……你负我!”
冷宫,一个被时光和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寒风在破败的窗棂间呼啸,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几间摇摇欲坠的宫室,便是沈素衣最后的囚笼。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嬷嬷几乎是拖拽着,扔进了其中一间最为破败的屋子。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除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和一张缺腿的破桌子,别无他物。冰冷的空气刺得人骨头缝都疼。
“老实待着!别想着寻死觅活给咱们添麻烦!”一个三角眼的嬷嬷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便哐当一声锁上了厚重的、布满铁锈的房门。
黑暗和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
沈素衣蜷缩在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打击而不住地颤抖。腹中那剧烈的绞痛并未平息,反而一阵紧过一阵。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鲜血的腥甜味在口中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在门外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转动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是小宫女云雀,沈素衣在尚宫局时唯一交好的小丫头,此刻她圆圆的脸上满是泪痕和焦急。
“云雀?”沈素衣艰难地睁开眼,声音虚弱。
“是我!姑娘!”云雀扑到床边,看到沈素衣惨白的脸色和唇角的血痕,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陛下他……他太狠心了!”
“别哭……”沈素衣想抬手替她擦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你怎么……进来的?”
“我……我偷偷塞了银子给守门的王嬷嬷,她放我进来一小会儿。”云雀抹着眼泪,慌忙打开食盒,“姑娘,您吃点东西吧?我给您带了热粥和干净的馒头……”
食盒里飘出淡淡的米香,对饥寒交迫的沈素衣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然而,她刚勉强支撑起身体,腹中那剧烈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腹内狠狠撕扯!
“呃啊——!”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脸色惨白如金纸。
“姑娘!您怎么了?!”云雀吓得魂飞魄散。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又涌来。沈素衣在剧痛的间隙,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的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月信……已经迟了许久……还有那莫名的嗜睡和反胃……她一直以为是忧思过重所致……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怎么会?!
“姑娘!您别吓我!”云雀急得直哭。
又一阵更加猛烈的剧痛席卷而来!沈素衣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涌出!她低头,借着云雀带来的微弱烛光,看到自己素色的裙裾上,正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深红色的湿痕!
“孩子……”沈素衣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鸣,巨大的绝望和灭顶的悲痛瞬间将她彻底击垮!她失去了这个冰冷宫廷里,唯一的、与她血脉相连的牵绊!这是上天对她痴心妄想、爱上无情人最残忍的惩罚!
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稻草。剧痛和失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迅速模糊。在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仿佛看到那个玄衣墨发的身影,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只蝼蚁……
宁宸……你好狠……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将整个皇宫染成一片死寂的银白。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殿宇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冷宫那间破败小屋的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混合的苦涩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棉袄、挎着药箱的老太医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对着门外风雪中矗立的身影,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沉痛和无力:
“陛下……老臣……尽力了。沈庶人她……小产血崩,失血过多,又兼心脉郁结,寒气侵体……已是……油尽灯枯了。”
风雪瞬间灌入,吹得老太医衣袍翻飞。他面前,一身玄色貂裘大氅的宁宸,如同冰雕般立在风雪中。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宽阔的肩头,迅速堆积,他却恍若未觉。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烛光、如同怪兽巨口的破败门扉,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尖锐的刺痛……最终都凝固成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墨色。
老太医叹息着退下。
宁宸在原地僵立了许久。风雪几乎要将他塑成一座冰雕。终于,他抬步,踏入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破桌上摇曳。冰冷的空气里,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破旧的木板床上,沈素衣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洗得发硬的旧棉被。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干裂发紫,长发凌乱地铺在枕上,如同失去生命的黑色水草。曾经那双灵动清澈的杏眼,此刻空洞地睁着,茫然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屋顶,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宁宸的脚步停在床边。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床上那单薄的身影完全笼罩。他看着她,看着她了无生气的脸,看着她身下被鲜血浸透的、暗褐色的稻草……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终于穿透了帝王坚硬的心防,狠狠扎入最深处。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拂开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碎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刹那——
沈素衣那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彻底的……死寂。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冻结了所有的情感。
她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败的风箱,却清晰地、如同诅咒般砸在宁宸的心上:
“宁宸……黄泉路冷……我……先走一步……等你……”
话音未落,她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头无力地偏向一侧,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灰败的脸颊。
那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离她冰凉的额角,只有毫厘之遥。
风雪在屋外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破败的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倏然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彻底的、死寂的黑暗。
宁宸僵立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指尖残留的、想要触碰却终究未能触及的虚无感,混合着鼻端浓重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那句“黄泉路冷……等你……”,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和理智。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那空洞死寂的眼神,那冰冷彻骨的诅咒,还有那……他尚未来得及知晓、便已化作一滩污血悄然逝去的、属于他们的骨血……
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剧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排山倒海,瞬间将他吞没!那不是单纯的失去爱侣的悲痛,而是夹杂着被命运愚弄的愤怒、被自身冷酷决断反噬的悔恨、以及对那无辜逝去小生命的巨大愧疚!种种情绪如同最狂暴的毒龙,在他体内疯狂撕咬冲撞!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宁宸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单膝跪倒在地!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从他紧抿的唇边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与沈素衣身下那暗褐色的血污……触目惊心地交融在一起。
“呃……”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不断溢出温热的猩红,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无法承受的剧痛而蜷缩颤抖。帝王威严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崩碎,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击垮的男人,在无边黑暗和刺骨血腥中,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原来……痛彻心扉,是这般滋味。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冷宫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太上皇宁仲辛披着玄色狐裘,立在风雪呼啸的宫墙之上。寒风卷起他鬓角的几缕华发,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地俯视着下方。
只见那扇象征着耻辱与终结的冷宫小门再次开启。他的儿子,新登基不久的帝王宁宸,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出来。
风雪瞬间吞噬了他玄色的身影。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那人被一件宽大的、沾满雪沫的玄色貂裘大氅从头到脚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纤细的、毫无生气的脚踝,和垂落在外的一缕乌黑长发,在呼啸的风雪中无力地飘荡。如同抱着一个没有重量的、破碎的布偶。
宁宸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深,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挺直的脊背,在漫天风雪中绷成一道僵硬而孤绝的线条。风雪肆虐,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雪花落满他的发顶肩头,他却恍若未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怀中那具冰冷的身躯。
他就那样抱着她,一步一步,在漫天纷飞的、冰冷的雪花中,沉默地走向宫苑深处。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覆盖,如同从未存在过。
宁仲辛静静地立在宫墙之上,目光追随着儿子那孤绝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宫殿深处。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微澜。是了然?是叹息?抑或是一丝……帝王之路注定孤独的宿命感?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一直默默站在身侧、同样注视着这一切的白悦。她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显然刚刚哭过。她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惜与哀伤。
宁仲辛伸出手,宽厚而略带薄茧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妻子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是这冰冷宫墙之上唯一的暖意。
“这就是帝王的路。”宁仲辛低沉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沧桑与冷酷的清醒,“情之一字,于他……已是奢望。走吧,悦儿,外面冷。”
他牵着她,转身,沿着积雪覆盖的宫墙甬道,缓缓离去。风雪很快模糊了他们的背影,也掩盖了身后那座吞噬了鲜活生命和炽热情感的冰冷宫苑。
天地苍茫,唯余风雪呼啸,仿佛在为那一段尚未开始便已凋零的情愫,奏响一曲凄绝的挽歌。那雪地中孤独前行的帝王身影,和他怀中再也无法回应温暖的女子,成了这深宫寂寥冬日里,一幅被风雪永恒凝固的、令人心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