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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风和日丽、四季如春是形容都城的词,于辽州这座北疆边城而言,却不合时宜。

      这里坐落长安北地,往北是鞑靼草原,往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漠。

      只有继续往南,跨越几座城池,走过千里,才能到那暖融融的福地,到文人墨客向往传唱的富庶之地。

      但李颂宜却不大羡慕,相比长安的风土,她并不觉得那些贵人和长辈口中的“穷乡僻壤”有什么不好。

      人在家里,是可以安心做一只小蜗牛的。但是如果失去家,独自漂泊异乡,就算留在再好的福地也会有隔阂。

      这种事情,一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少女头顶一顶短帷帽,白纱遮住她的面容,端坐一匹棕髯骏马上,只露出一双松松勒着缰绳的素白手腕。

      此时李颂宜心底其实没什么把握,自己连脑海中的想法都摸不清。

      但她还是顶着归砚忧心忡忡的目光,离开了王府,甚至比上一世走的更远,不再是城中茶楼,而是城门口。

      橙黄日头渐渐升高,朦胧一片,并不刺眼,像散开的光晕,洒在边城辽阔大地上。

      李颂宜抬手唤来守城的士兵,问道:“今天不是有一批流放者到吗?怎么还不见人来。”

      士兵抬着脖子往来处张望,连个鸟影都没瞧见,只好抱拳答:“娘子见谅,前不久南边的渭城刚遭了山洪,许是压解囚犯的官员绕了远路,耽搁了脚程。”

      李颂宜轻轻颔首,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北地气候多变,渭城三面围山,突发山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依大邺律法,压解流放囚犯一向严苛,更有时间限制,不幸被安排压解差事的官员恨不能把囚犯榨干掏空了,第二日便扔到流放地,又怎么会贴心到绕个远路呢?

      她想不通,一颗心也悬在胸膛正中央,缓缓加速,几乎要跳出来。

      自从发现自己重新活过来后,李颂宜花了整整三日去接受并习惯这个事实。

      能够重生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她当然开心,但在冷静下来,和庆幸一同涌现的是不安与无措。

      每天清晨醒来,她都要反复确认一遍自己现在的居所,是辽州而不是长安,得到了肯定的认知才能获得短暂的心安。

      李颂宜无法接受,才平静三天的日子,出现无法掌控的意外变故,因为她同样无法确认现在的自己,是否有阻止一切的能力。

      少女的睫毛打颤,悄悄将手指贴近窄袖,只有接触到实物,才能得到一丝淡淡的安抚,即便只是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

      眼前之景交错混杂,一会是一望无垠的大道,一会又仿佛置身当年的折裕关。

      长安那边只知道她以戴孝之身,率领亲兵亲赴折裕关为父收尸,赞过她忠孝纯义,也暗讽过武安王府破败不堪,揣度她不过借此博人耳目。

      至于最有力的佐证,自然是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皇帝叔父的大肆表彰。先封她为永宁郡主,可越级享公主尊荣,又亲自为她指了与裴氏长公子的婚事,可谓否极泰来,风光无限。

      流言如枪似箭,滞守长安的那些年,李颂宜这个裴夫人过的是那样滋润,却又宛如被掏空灵魂的枯骨,生机被一点点剖离。

      无数次,她都庆幸过。
      幸好,那些在长安城养尊处优的人,最多质疑她亲赴战场为父收尸的真假,而没有刨根问底,来这北地调查她这个破落郡主的一举一动。

      无人在意她的过去,这就代表那人将永远安全,自然干干净净地留在辽州。

      至于那些中伤谣言,他前半辈子听得足够多,也足够坎坷,死后倘若能安安静静的,自然最好。

      这也是李颂宜缄口不言的过往。

      她作为裴夫人时,曾严守一桩年少时的秘密,无人知晓,这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只是最后终究食言,没有做到当年承诺。

      思及往事种种,宛如流水淌过,苦涩的味道堵在喉咙口,像粗硬的野草。

      归砚提着水囊上前,“娘子病才好,经不起这样折腾,还是早些回城吧?”

      李颂宜只是摆开水囊,掀开帷幔抬眼望着远方,她生了一双极清秀灵动的杏仁眼,黝黑瞳仁宛如一汪清水,此刻目光却隐含失望。

      归砚叹了口气,收回水囊又劝。
      “王爷走时特地嘱咐过奴婢,要好生照顾着娘子,娘子可倒好,饭都没吃便急匆匆往外赶。如今在城门候了一个时辰,也不动弹,娘子若是吹风着凉,回去病了,王爷问起来,奴婢绝不会再遮掩一句的。”

      归砚抬头看着李颂宜,一张嘴喋喋不休,偏还有理,抱着水囊大有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魄力。

      李颂宜看着她那坚定天真的目光,噗嗤一声笑出来,方才卡在嗓子眼的干涩被咽进肚子里,只好妥协道:“好吧。”

      她俯身捏了捏归砚的发髻,恶作剧似的,语调震惊,“如今我的贴身侍女都学会拿阿耶来吓我啦,还要告状,真是好威风的小娘子。”

      归砚羞红了脸,反驳道:“娘子胡说,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哪里告过娘子的状!”

      李颂宜喟叹一声,又扬眉笑道:“不管,明个就让阿耶把姐姐你调去前锋,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归砚直接背过身,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娘子三寸不烂之舌,奴婢不同娘子争论了!”

      李颂宜却觉得欣慰畅快。

      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千里迢迢,随她一路从辽州到长安城的心腹,只剩归砚一个。

      李颂宜这个新夫人的处境艰难又尴尬,归砚作为贴身侍女,处境自然也算不上好,可是从始至终,她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无论再苦再难,归砚待她始终如一,刚去长安的那年夏日,她水土不服,又咳又喘,身上还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

      李颂宜自请分居在别院厢房,不止一次听到裴府侍候的侍女暗地里嚼舌根,埋怨她这个郡主矫情,更有甚者,还说过她是扫把星。

      归砚听见后与那侍婢大吵一架,平生头一回舍了体面,直接动了手,发髻衣服都扯的一团糟。

      永宁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发起怒来,活脱脱一头护食的母老虎,这件事更是传到了韦氏耳朵里。

      当家主母出身名门,尤重体面,活了半辈子就图个十全十美的身后名,如今却被儿媳不识礼的小小侍女掀翻了天。

      韦氏在屋外的长廊上让人放了把檀木椅,开门见山,要杀鸡儆猴,发卖归砚。

      李颂宜那会还病着,拖着汗湿的身子下榻求情,印象最深的却是韦氏和另外两个婶母嫌弃的,甚至一副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们说:“到底是从那种地方来,又可怜武安王妃早逝,没能教郡主治家的道理,由着下贱的奴婢败坏主子名声。”

      李颂宜死死挡着后面被人拉偏架,一张脸被抓伤的归砚,俯首叩头求情,“治下不严,是我的错,今日以后颂宜一定好好管教身边人。”

      她们摇头,语气惋惜又坚定,“刁奴在侧,只会愈演愈烈,郡主年轻,且在一旁学着吧。”

      韦氏让几个婆子把归砚绑上了长凳,又让人取了厚重的红木板子。

      李颂宜头压的更低,她在太阳底下晒着,背上的红疹剧烈的痒,因为曝晒,比往日更疼。

      但她不能后退,亦不敢后退。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重蹈覆辙,于是就那样倔强的撑着,一个接一个磕着头,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是我的错,求夫人宽恕婢子无知,求夫人,求您饶了她。”

      但是没人听她悲戚的哀求,李颂宜的求情在这群权贵宗妇眼中,更像一个乐子,一个笑话。

      韦氏等人一面让侍女去将李颂宜拉起来,一面又诡异地从她的悲伤与低姿态中寻求优越感。

      她们看她,像看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眼见归砚的反应越来越微弱,李颂宜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又或者是搀扶她的侍女压根没用心,总之她径直扑在了归砚身上,长板落下时腰间一痛,最后倒地只看见一角月白衣袍,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已经回到了床榻上,身上也被收拾齐整,另一个眼生的侍女进屋侍候。

      叫露华的侍女同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长公子及时赶到,收拾的局面,又说长公子一向安静寡言,那日却对几位长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可是李颂宜却无暇为裴云述的仗义执言而感动,更无法做到不迁怒裴家人,想到重伤昏迷的归砚姐姐,她心里甚至弥漫着一点怨恨。

      李颂宜一直都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今日脊背上的这一板,更是狠狠地扎进了她心底。

      因为母亲早逝,她远比旁人更敏感,只是从前远在辽州边城,做惯了父亲掌心里自由的鹊鸟,未曾显现,如今后半生陡然急转,让她喘不过气。

      当跪在庭院中,顶着毒日头和身上的热疹,当着全府上上下下看热闹的人,向自己名义上的婆母磕头认罪,认那莫须有的罪名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怨。

      那时的李颂宜不再是辽州的鹊鸟,而只是供长辈看笑话的破落郡主,毫无家族底蕴,走运从穷乡僻壤飞到福窝里当凤凰的新妇。

      仅此而已。
      从那一刻起,李颂宜便清醒地明白,这里再好,也与辽州不同,与家不同。

      忽然身下的骏马打了声响鼻,不耐的摇摇尾巴,少女猛然回神,像灵魂归窍,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不知想了多久,一旁的归砚正耐着性子催促道:“都叫娘子许多遍了,娘子倒好,全当耳旁风,倒显得我们跟呆头鹅似的……”

      李颂宜只是弯了弯唇角,还没等回答,已有守门将士派出去的斥候先行回城。

      那斥候是武安王手下心腹,同李颂宜也算熟识,方脸阔额的中年男人纵马过来,脸上还挂着汗珠,疑惑道:“鹊丫头?王爷说你病了一场,怎么没在府里呆着?”

      李颂宜有些难为情,一句两句解释不清,索性理直气壮地说:“总得让人出门透口气呀,一直憋着才会病的起不来呢!”

      斥候被她逗笑,“那你接着透气,二叔还有要事回营禀报。”

      说罢男人还做了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放心,二叔嘴严着呢,不跟你阿耶说!”

      李颂宜点点头,正想告别脑海中灵光一现,关切地问道:“二叔从南面来,可是渭城又出事了吗?”

      斥候摇头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从长安来的一批流放囚犯马上要到辽州城,我回去同王爷禀报,提早准备。”

      没再等李颂宜说什么,斥候已经骑马离开,宛如鬼影,了无踪迹。

      归砚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见怪不怪,只问李颂宜,“娘子,咱们走吗?”

      李颂宜双目熠熠,唇角噙笑,淡如春波泛露。
      她放下遮面的帷幔,尾音中夹杂着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紧张与笃定。
      “不急,再等等。”
      她等了那么久,没道理连片刻也匆忙。

      归砚泄了气,知道她这副神态便是劝不动了,也没多问,老老实实站在高头骏马旁边。

      似乎是为了印证斥候的话,不过片刻,远处的一队人影从南至北,从远至近,缓缓宛如移动的黑点,在辽阔的天地间,在李颂宜的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鲜活。

      那是一队统一身着囚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长途跋涉,他们脸上带着不约而同的疲惫。

      李颂宜就这样看着,迎着橙色的日光,她心跳如擂鼓,一个接一个地望过去。

      生怕看见他,又生怕看不见他。

      终于,李颂宜的目光顿住,牢牢锁在队伍最后那个身量颀长,尤显清瘦,被乌黑发丝遮住侧脸的青年身上。

      恰逢天公也作美,一股春风拂过,撩起半边帷帽薄纱和青色襦裙衣摆,让她看的更仔细。

      漫天柔软柳枝轻轻摇晃,少女浅浅笑着,眼角却有泪垂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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