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宝莲无香

1、名字（1）

　　这座城市没有春天。

　　刚脱了厚重的棉衣，就要穿半袖、长裙了。

　　朱明休完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假期，却仍不想回去上班。

　　是的，她还没有走出来。

　　朱明常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在猛烈的撞击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不是简单的一道裂缝，而是无底的深渊。

　　幽深，寂静，看不到光亮，也听不到回音。

　　凝视深渊太久，深渊必回以凝视。可每当她凝视这深渊时，却感觉回应自己的不是凝视，而是一种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她整个吸入那暗沉的不见底的所在。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回去上班。她所带的班级里颇有几个刁钻难缠的问题学生，是全校有名的“鬼见愁”，她没有信心面对他们时能应对自如。经过一番权衡，索性申请了一年的病假。

　　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朱明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痊愈了。

　　她在一个求职招聘的平台上发布了一条简短的信息：中学生语文补习，每周一节课（突击应试的不收）。

　　绿子说：“你应该写，考前突击，独家秘籍……”

　　可她并不那么想。

　　一直没有人打电话来。

　　朱明照旧每天看书、晒太阳、浇花。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深渊，沉默地对峙片刻。

　　所以，当电话那头开口就问“是否可以每周上两节课”时，朱明几乎没反应过来。

　　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错愕，停顿了一会儿，似乎重新核对了一遍号码，又求证似的问：“朱老师？”

　　“哎，是的。”朱明想起了那条心血来潮的信息。

　　“6岁男孩，一直在国外生活，刚刚回国，一个月后要和家族里的长辈见面。”对方说着，似乎觉得有点跑题，有片刻的停顿，“……老人嘛，都喜欢突然让小孩子背首唐诗什么的，您只需要教一些基础的国学文化和古诗词之类。”

　　朱明诧异地问：“他一直在国外，听得懂吗？”

　　“哦，他的汉语水平和国内同龄的孩子差不多，听说读写都没问题。您可以先和孩子见面谈谈。”

　　朱明快速地在大脑里检索了一遍同龄孩子的诗文储备，那他足以应付老辈人的突袭抽查啊。回国探亲见长辈，竟然需要请家教突击补□□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

　　“如果您方便的话，明天见个面好吗？”对方语气温和，又隐隐有种莫名的迫切。

　　当初朱明一时心血来潮发布了那条信息，如今已没什么兴致，正想婉言拒绝，对方却先一步开口：“我明天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飞一趟加拿大，孩子独自在家，我不放心，所以如果您能抽出时间，烦请帮忙照看他到我回来。”

　　对方一口气说到这儿，突然顿住，有些歉然地继续说道：“我知道这要求十分唐突无礼，但我刚刚回国……在此地并没有可托付的人——您是夏天出生的吗？——呃……我是说，我会付给您薪水，不论明天之后您是否决定继续教这孩子——”

　　对方突然住口，似乎还有话说，又似在等待答复。

　　朱明默然不语。

　　对方情知无望，轻微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几乎一瞬间，朱明心里微微一动。“可以。”她缓缓开口，“薪水的事，还是等面试之后再说。”

　　朱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种离谱的要求，对方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也许是因为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您是夏天出生的吗？”

　　朱明，是夏天的别称。

　　她记得妈妈说过：“朱明是古人对夏季的别称。我和你爸爸相识在夏天，你出生在夏天，你爸爸又刚好姓朱，给你取这个名字再好不过。”

　　妈妈说这话时，脸上闪着光。她确信，自己是被爱的。朱明也确信自己是因爱而生，所以感到非常幸福。

　　幼儿园入园那天，老师点名时说：“朱明小朋友，你父母一定希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朱明站起来大声反驳：“才不是。朱明是夏天的意思，夏天有关于爱的回忆。爸爸妈妈爱我，我是被爱的孩子。”

　　那时的她，小小的人儿，还不知道，爱是会变的，爱也会消逝。

　　长大后慢慢知道了，她再不对人解释自己的名字，可也再没有人说出这名字的意思。

　　一个知道朱明代表夏天的人，该不会是坏人吧。

　　一念之间，朱明就这样应承下来。

　　也许，答应得有点草率了，站在憩园公寓一栋独栋别墅前，她不由自主地这样想道。

　　这是一个高档小区，依山而建，最里面靠东南角有一片小型别墅。顺着山势往上，错落地分布着一些小别墅。

　　朱明要去的这家，位置在别墅区的最边上，格外僻静。如果不是这家住户的访客，很难有人经过这里，所以门前这条路几乎相当于私家路。

　　朱明下了出租车，看到眼前这情形，不禁有几分踟蹰：接了一通陌生人的电话，就贸然上门，自己确实草率了。

　　她不由得心里有几分后悔，刚才不应该让那辆出租车回去，这个地段，恐怕很难打到车。她应该让司机师傅在这里等着自己，如果面谈不顺利，可以继续打他的车返程，万一发生什么危险情况，起码还可以向司机师傅求助——说到求助，刚才忘了跟司机要一个电话，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假如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该向谁求救？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按门铃时，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吱嘎一声，大门开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出来，一头浓密的黑发有点自来卷，身穿白底蓝格子短袖衬衫和黑色的双肩背带短裤，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脚踝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袜筒，尤其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虽是在白天，却仿佛映着闪烁的星光，漂亮得好似洋娃娃，却多了几分灵气。

　　朱明打量着眼前的小男孩，不由得生起一丝好感。

　　小男孩礼貌地问：“您好！是朱明老师吗？”一双眼睛眨了一眨，那些夜空中的星星仿佛闪了一闪。

　　朱明心想，这一定就是那个需要临时照看的孩子，忍不住轻声问道：“还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开门？小朋友独自在家，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的，知不知道？”

　　小男孩微微一怔，略点了下头，嘴角微微扬起：“知道的。不过，今天朱明老师要来，我一早在等。从监控屏幕里已经看到你了。”

　　他似乎对朱明颇有好感。

　　继而，他又像突然想起似的，提醒道：“请您给家人拨个电话，视频一下，并把这里的位置发过去。”

　　朱明不解。

　　他解释道：“这是流程。昨天给您打电话的人特意交代的。”

　　“本来他准备今天和您当面谈的，昨晚有紧急情况，实在等不及了。他说，非常抱歉，请您原谅。”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有条不紊地交代，“他还说，劳驾您一直待到明天上午10点后再离开，请务必和家人说明。”

　　他摊开小手，手上是一张名片，他把名片翻转过来给朱明看。上面是一个手写的地址，联系人是“顾长赢”，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笔力遒劲，潇洒流畅。

　　朱明暗赞一声：好漂亮的字！

　　名片正面是姓名和职务，英文的，十分简洁。光看英文，很难猜到是“顾长赢”这三个字。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赞一句：好名字！

　　“那是夏天的意思。”小男孩仿佛听见了一般，“和老师的名字一样，也是夏季的别称。”

　　朱明望着他，脸上不自禁地浮出笑意：“这个你也知道？很厉害嘛！”

　　小男孩也笑了，大方地接受夸奖，又叮嘱道：“把名片拍照发给家人，两面都要拍。”

　　朱明想了想，拨通绿子的视频电话，和她简单说明情况，又让她看了一下面前的房子，并按小男孩的嘱咐发了位置和照片。

　　临挂电话，小男孩突然在一旁大声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老师的。”

　　朱明心里莫名地有一丝感动，看他之前的言行做派，应该都是出自大人的交代，最后这句倒像是他自己发挥的。

　　那个顾长赢，应该就是他爸爸吧，如此细心叮嘱，思虑周全，倒是个正人君子模样。看来聘请自己确实是无奈之举。

　　朱明随着小男孩进了门。那孩子带着她径直越过大厅的门，沿着蜿蜒的石子路，来到西南侧的庭院。

　　这是一个花园，花木扶疏，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西侧靠近秋千架的地方有一方小小的凉亭，亭内石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很厚。

　　朱明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读什么书，这么厚？”

　　小男孩将一枚磁铁书签夹在书页内合上书，递给她看。插图版的《山海经》。

　　朱明心里对他的好感骤然增加：“很有趣，是不是？”

　　“嗯，很有意思。太奇妙了！”

　　“那么，让我想想，一个喜欢读《山海经》的孩子，还需要补什么语文课呢？”

　　“妈妈说，我需要学一点国学基础知识，还有古诗词什么的。”

　　朱明蓦然想起昨天电话里那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暗想：怪不得着急，原来是妈妈的意思。

　　朱明环顾了一下四周的花木，环境倒是清新怡人，不由得问道：“那么，你是准备在这里上课吗？”

　　“您同意教我了吗？”小男孩有一丝诧异，“不是说还要面试我一下，或者出题考考我什么的？”

　　朱明哑然，头一次遇到应聘时雇主反倒被面试的情况。不知道昨天那位家长是怎么和孩子交代的，这小家伙竟然以为自己要先参加一场考试，来赢取上课的资格。

　　昨天她在电话里说薪水的事以后再说，其实是她当时打定主意，这一次只当江湖救急，等那位先生回来后，就跟他说不做这份家教。

　　不过，就算做一天，也该了解一下这孩子的水平，以便因材施教。

　　朱明伸手摸了摸石凳，暮春清晨，寒意未尽，还是有几分冰手。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秋千，上面铺着毛绒坐垫，遂提议道：“我们坐在秋千上聊，好不好？”

　　男孩眼里闪过惊喜，点了点头，说：“好。”

　　朱明小心地察看了一遍，秋千架很结实，没有松脱的地方，这才把男孩抱上去，然后自己站在一旁，轻轻地推着秋千。

　　“现在让我们正式认识一下。”朱明柔声说道。

　　“老师有个好名字，朱明，是夏天的意思。”小男孩颇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朱明笑着侧了一下头：“那么你的名字呢？”

　　“昊天，齐昊天。”他仿佛就在等她发问似的，快速接口说道。

　　朱明微一沉吟，心想：浩天？还是昊天？

　　小男孩定定地望着朱明，似乎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忍不住接着说道：“是昊天罔极的昊。”

　　他稍微顿了一下，不等朱明出声，又有几分献宝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很巧？也是夏天呢！”说着，嘴角翘了起来，仿佛他一直就在等待此刻一般。

　　昊天的确也是夏天的别称。还真是巧。

　　朱明不由得也笑了：“那么你也是夏天出生的咯？”

　　“嗯。”齐昊天肯定地点了点头，继而神色一正，说道，“不过，这个字笔画有点多，不太好写。要是只叫齐天就好了，能让人一下子想到齐天大圣，那个会七十二变的美猴王。”

　　“那么你也读过《西游记》的故事了？”朱明越发觉得齐昊天可爱。

　　“只看过连环画。”

　　“看来在《西游记》里，你最喜欢的人物就是孙悟空了？”

　　“很喜欢，但不是最喜欢。”

　　朱明有一丝惊讶。

　　齐昊天缓缓说道：“最喜欢的是哪吒。”

　　哦，居然忘了这个莲花童子。朱明恍然，哪个孩子会不喜欢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能翻江倒海拔龙筋的混世魔王？

　　昊天十分健谈，又有自己的主见，朱明有意和他多聊聊，增进了解，便进一步问道：“那么你最欢哪吒的哪一段故事？”

　　朱明一面问着，一面在心里盘算哪吒那些经历，哪吒出世、哪吒闹海、莲花化身、三头六臂、大战石矶……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昊天定定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