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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的穿着 ...

  •   每年的公益广告,都体现集团对慈善的先锋理念,金钱是资助的关键帧。
      助学项目正在开展,温诚接下任务,作为广告策划总监忙前忙后,连续出差两月多,去临山沿河的村庄县城。
      留守贫困儿童需要由爱心人士集资,提供课本和书包,统一就近入学,那里的黄土高原粗粝狂风,坚硬石头和连绵山岗,是中国大地的另一个面貌。

      坐飞机回望海后,他感受到地球上不同经纬度的差异。
      飞机落地时非常明显,闷,潮湿,热,黑色吸热,皮鞋被太阳晒到发烫,蒸汽不由分说的往鼻孔里钻,跟穿衣服进桑拿没区别。

      烈日淌火的鬼天气,温诚耐心告罄,他脖颈汗珠晶莹,脱下西装,白衬衫湿了大片,人进办公室,从冰箱里拿出冷萃咖啡。

      猛灌几口后,乔潭立推门进来,看温诚整个人瘦下不少,肤色黑了两度,“怎么该死的又帅了啊你,如果我要能去,颜值说不定更上一层楼。”
      乔潭立本来也想去,但无奈人事部没这好差事,整天窝在公司当打工的人加班的狗。

      “你真想去?”
      “不然呢?公费爬山不好?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为每天在公司很舒服啊。”

      温诚甩给乔潭立无语眼神,“总共要帮两千个,现在名额还没满,跟财务抱的项目金额已经不够了,没办法,我就领着他们先回公司,下半年还有正经工作。”

      “你完蛋了,等着吧,上头不好交代。”
      温诚耸耸肩,不以为然笑了一下,“怎么,还能开除我?”
      “.....哥们儿我告诉你啊,男人不能太拽。”

      聊了一会儿,乔潭立忽然想起温诚的新车,开始幸灾乐祸,几月前临时出差,温诚没把车挪进地下停车场,就扔在大厦后划线车位里,结果那辆玛瑙黑沃尔沃S90,饱经沧桑,沦落为小鸟排泄物存放处。

      “美了吧,让你贱,”乔潭立呷口咖啡,偏头打量温诚,“给人家小鸟当厕所了。”
      “什么厕所。”
      “你车的挡风玻璃,还有车顶,全是鸟屎你他妈自己下楼看看!”

      “?”温诚眉间慢慢拧起,“没套车衣?”
      “谁知道你,反正自己出去看,有多恶心我不想说。”

      温诚总觉得有种不祥预感。

      快步走出办公区坐电梯下楼,迎着太阳站停车场里面,一眼就望到自己那辆车,纯黑色车漆点缀瓷白鸟屎,不规则的形状散落各处,温诚咂咂嘴,满脸嫌弃的靠近,看那挡风玻璃一层厚厚油膜。
      妈的,恶心死了。

      乔潭立跑下楼看温诚晴天霹雳,哈哈笑几声:“洗车吧你。”
      “挡风玻璃也换一个。”
      “这就是你小子的报应。”
      “滚蛋。”

      乔潭立不建议温诚进4S店,去路边那种汽配店,汽修连带洗车一条龙服务给你搞定,还能回收旧玻璃打折优惠,一举两得。
      温诚也同意,钱多不当大冤种,该花花,该省省。

      世界上有许多迈出脚立马后悔的事儿,他凭什么信乔潭立那条死狗的鬼话?
      从市中心跑到开化区,正眼看到一家不专业门店,非连锁,广告牌陈旧全是灰,且洗车区只有两个位子,铁门没完全拉上去,风一吹便响起层层叠叠的声浪。

      迈腿进旁边汽配店,里面一年轻小伙子笑脸迎人,跟乔潭立打了声招呼:“洗车?”

      “不,是我朋友,还打算换个挡风,打八折呗,”乔潭立大拇指朝后竖,阿金抬眼瞧过去,“就那辆,别嫌恶心就行。”

      “七五折都没问题,也不嫌弃,我们什么车都洗过。”阿金对温诚咧嘴笑笑,又转身喊人:“小槐?在不?有辆车要洗!”
      他手头还有风神S30的货单处理,没功夫沾手。

      “稍微等等,”阿金转身,笑着看店里两位年轻男人,穿着打扮讲究,高挑身量让屋内显得逼仄,“我再叫她一次。”
      “小槐?”
      “哦,来了!”

      店里空间本就小,堆满小型汽配的简易货架围堵三面,瓷砖上还有塑料膜,废纸箱片,胶带,剪刀,拥挤且凌乱,没料到还有后门,玻璃门朝屋内一推,进来一位新面孔,门后还扒着五岁左右小姑娘,探头好奇的窥探温诚。

      宋槐是跑着来的,腿不小心磕到货架拐角,磕得很痛也不敢停,快步到温诚面前:“您的车呢?”

      “那辆,”温诚眼风扫过门外路边两排车,“沃尔沃。”

      宋槐面露茫然的望了很久。
      路边车位全部停满,而且她不认得沃尔沃。

      她来这里干了三月不到,阿金只要求她洗车,为此还练习好多天,她明白怎样喷洒预洗液,脚垫清洗,内饰除尘,外蜡上光轮胎镀膜,但没接手过任何车辆基本信息,比方价格区间,适配车衣和型号汽配,很多特别复杂的知识......宋槐清楚,阿金不想让自己太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承受额外压力,做些重复性体力劳动,反而比较轻松。

      看这人还愣着,温诚叫她:“诶。”
       宋槐回过神,“哪辆是.....沃尔沃?要不您把车开进来吧,麻烦您了。”

      “行,”他随口应付一句,“等一下。”

      两人一同朝门口走,宋槐步伐更快走在他前面,温诚看她拎着两块鹿皮布子,右手提满满一桶水,走几步又放下东西,站在逆光处草率的扎头发,最普通的黑发绳,及腰黑发随意打结,几绺碎发冒出来,歪歪斜斜耷拉在脖颈间。

      温诚开车进库,宋槐检查四个车门是否锁定,转身拿布子沾水擦,鹿皮材质触碰车面发出窸窣响声,温诚单手叉腰,目光落在她脸上,“把布子换成水枪。”

      “什么?”
      “水枪。”

      “哦,好,稍等一下我去找找。”
      宋槐把布子往桶里一扔,水溅起来洒温诚裤腿,他后退两步站定,垂眼看黑色西裤上的水渍,本能皱了下眉。

      室外烈阳愈发炽盛,几缕光束打在温诚身上,等待的几分钟,他脑子热得嗡嗡响,宋槐两手空空出来,直视温诚不太高兴的眉眼,“水枪洗要加钱,药剂您随意选,不同牌子的药剂价格也不同,好的相对会贵。”

      ......怎么不早说?

      车库内水汽一腾,简直像极了蒸桑拿。
      他目光再次看向宋槐,近距离下,才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挺奇怪,清凉,破旧,洗到发皱的白吊带,衣料刺进脏,卡其色工装短裤,俩大口袋,宽大,上下两身儿衣裳麻袋似的把她身躯兜起来。

      “这个得看你个人选择,优易洁,火球,绿田,新格,GRASS,古希特,如果您是日常定期保养,那推荐基础清洁,基础清洗的话就预洗液配合正洗液比较好,”宋槐语气平淡,说得公事公办,“如果时间宽裕我还会帮您免费换玻璃水,防止雨刷老化变硬,以后油膜虫胶也能刮干净,不需要再频繁清理油膜了。”

      “哦。”
      “您要什么牌子。”
      温诚给她一个简短回答:“优易洁。”

      “好的,那总共算下来差不多三百,”宋槐揉几下布子,又短暂离开,拿着工具洗液进来,清理汽车,水枪嗡嗡作响,水汽在室内加剧,“您出去等等,很快。”

      温诚没听见这句被噪音淹没的话。

      温诚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广告行业人情冷暖锻造这项技能,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因为这感觉和几月前出差很像,与县城村落那批孩子相同,两个字,瘦,旧。
      首先,拿水枪那只手腕骨凸出,手腕纤瘦但筋络明显,青色紫色交错,有隐约力量,其次,脚踩一双棕黄色拖鞋,在水流中踱来趟去,也可能原本是黄色,只不过穿了很久,最后,她弯下腰后有两块肩胛骨,瘦,薄,透过吊带印着黑影,像新生的脆弱翅翼。
      总之她身上有不属于这里的割裂感,不符合年龄的故事感。

      就停留两三秒,温诚挪开视线后,宋槐也抬眼看他。

      瞥一眼,看这男人闲适站着,随心所欲的气质,放松状态下却能保持良好姿态,成套西装西裤,衬衫在光下还能看到隐约的花纹,很昂贵的衬衫。
      她也有过一件衬衫,初中运动会攒钱买的,那件皱皱巴巴,针脚粗糙有许多线头,扣子眼都没剪开。

      有钱人流淌的血液都与众不同,基因招财,让他们抬头挺胸享受世间做人的尊严,或许这种人生更有意义。
      月亮是那崇高而无法企及的梦想,六便士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赚取的卑微收入,她抬头看一眼月亮,又继续弯下腰追逐赖以果腹的六便士,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宋槐收回了眼。

      温诚站着回复几条工作信息,点开各种群,各种形式会议,烦的要死。
      正巧余光瞥见她正撕一小块儿报纸,按挡风玻璃上擦,食指毛毛虫似的扣着擦,眉头紧蹙,表情讷讷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这洗车的不仅不会开车,认不得车牌,连洗车也不专业,纯粹糊弄差事。

      温诚趟水走过去弯腰,和她目光落在同处,“诶,你干什么呢。”

      “清理油膜。”
      “?”

      “很快,马上就擦干净了,这个有时候用水枪压力太大,面积广,”宋槐视线没往他身上放,专注的看着油膜厚区,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和海绵鹿皮效果差不多。”

      “你确定报纸不会蹭花玻璃?”
      “您放心,我试过了。”
      “换一个。”

      这洗车的还是无动于衷,好像非要向他证明:你看,我的技术用报纸也可以。

      烦,磨磨蹭蹭油盐不进,补休假时间有限,每分每秒都贵得跟金子似的,温诚抬手捋一把额前碎发,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儿。
      一秒都不想。

      “说话不管用是吧,我没时间跟你耗,万一蹭花了还得补漆,”温诚语气中的不耐即将水漫溢出了,直起腰,眼风略过她头顶,到底收敛几分告诉她:“你给我快点儿,热死了。”
      话说完,玻璃上那只手停顿,她眼睛一抬,目光约莫落在自己西装上,声音轻轻的:“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

      早这样不就完了?非得蹲着找骂。

      温诚想起去年春招,临时到乔潭立工作的人事部坐了半天,碰见几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一本理工男,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总觉得自己那套是对的,拿过多少奖,绩点多高,成绩年级多少名,总体给人印象很差,到最后照样灰头土脸的离开,真是何苦呢。

      半小时后清理完,温诚进去拉开门坐驾驶位,安全带卡扣里,车慢慢往后倒的这几秒,他从挡风玻璃中,看到她坐在洗车间角落废旧轮胎上,碎发遮掩侧脸,只露出鼻尖,整个人弯腰弓背抱着膝盖,背脊一条骨头很清晰。
      有种很累,疲惫,颓败,一只无形的大手往她身上加码,不断加码,马上撑不下去的无力感。

      搞什么呢?
      温诚眼皮一跳,揉揉鼻梁,好像他无理取闹欺负人一样。
      “真是.......一点儿抗压能力都没有。”

      车倒出库,温诚质问乔潭立,见过用报纸去油膜的吗?挡风再打折也不来了。

      乔潭立坐副驾仔细瞧了瞧,“没发现蹭花啊,你先凑乎开一天......那挡风我已经给你订上了,明天到货来这换。”

      ......

      宋槐洗完车顺便擦手进店,看到孟衫来这串门,和她打了招呼。

      孟衫捏捏她手臂,唉声叹气感慨:“多吃点儿,饿了来火锅店,管饱啊。”

      孟衫是宋槐初来乍到最先认识的,是朋友也是恩人。
      几月前,两人初次在大街碰面,孟衫冲上来就发传单,对着宋槐妹妹露出标准八齿笑:“小朋友,来看幼儿园吗?”

      她是一位看起来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女人,假睫毛很翘,波波头,下巴略圆润,人中明显,涂着玫红唇膏,无名指上是素银戒指,手里握着传单。传单上一行大字宋体加粗:心心幼儿园!

      可惜宋槐没钱,但绕过去孟衫又追上来。
      相同的形式,见了两次面,一来二去就坐旁边火锅店涮羊肉。

      孟衫说了很多。

      说她是东北吉林马川村的,十年前没赶上乡村振兴的好时候,先莽莽撞撞坐绿皮出省,直接到了望海,死劲儿练就南方普通话,打肿脸装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刚来时在服装批发市场打工,工资一直不高,年底清仓卖不出去的,她还能顺走不少低仿大牌的时髦衣服,逢年过节就穿出去,她记得有件儿衣裳特喜欢,当时不认识牌子,后来被顾客打假,说你那叫GUCCI么?谁家GUCCI那么寒酸?

      自那以后,孟衫自尊受挫了,她才十八九,表面大大咧咧东北姑娘,晚上一回职工宿舍就哭,眼泪都把枕头洇湿濡,第二天肿着眼还被店长指鼻子骂:“啊?就你这哭丧的脸还想卖衣服?哭给谁看呢?谁活着容易?就你委屈?”

      “这点钱哪够活,一个人活不下去,我心一横,找个人嫁了算了。”

      相亲遇到她丈夫季鹏飞,然后闪婚。季鹏飞大专学历,可惜那门手艺挣不下钱,这才开了家火锅店。

      丈夫是个不错的人,尊重女人,没乱搞,不抽烟不喝酒,吃苦耐劳,能靠双手养活一家人。结果生不出小孩儿,他俩谁也没去医院检查,到底谁的问题,影响感情,干脆不要孩子了,反正真生下来也没啥积蓄。后来孟衫去了心心幼儿园当午餐管理老师,因为她喜欢孩子。

      只是短短三个月时间,孟衫就被幼儿园辞退,现在正式做火锅店老板娘。

      在宋槐和妹妹崔宣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孟衫给了她端盘子包吃住的工作,晚上拼椅子睡觉。几周后孟衫又把她介绍给阿金。

      “你晚上来睡觉,白天跟着阿金干吧,多漂亮的姑娘么,洗洗车总比油烟味儿要好。”

      孟衫考虑很周到,同样不体面,在汽配店工作一月能多挣一千块。

      —

      第二天温诚接到电话准时去汽配店,电话里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告诉他早晨七点就能开门,先让叫什么槐的招呼。

      可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了。

      两扇玻璃门是关着的,温诚敲了敲,没人应,上下扫视发现没锁,干脆先推门进去,面积狭窄只能勉强站下两人,收银台后竟然还能塞下两个马扎,再往后走,货架旁放着老式海尔饮水机,墙角一扇玻璃门。

      他稍稍一推,那气味满鼻子钻,是刺激呛鼻的机油味儿,直冲脑仁,温诚赶紧关好,老实等着。

      温诚靠墙一站,就觉得他被乔潭立骗了,他报复性的打电话,告诉他这里真叫鬼地方。

      “没在整我?你确定?昨天给我报纸擦车,现在放我鸽子。”

      “谁?那洗车小妹?投诉呗,不喜欢就投诉,我也不认识她,可能新来的不懂事儿。”乔潭立直呼冤枉,他连面都没见过。他只认识阿金,俩人加上微信也只约洗车的事。
      “挂了啊开会呢。”

      结束。
      操。
      七点半不到开哪门子会,放什么狗屁。

      “.......”

      一股热浪席卷,温诚转移视线,昨天那洗车的面对他走来。

      “我先把玻璃给您拆下来,”她黑白分明的一双长杏眼里,多了份不自在,睫毛在光下眨了眨,“您等了多久?”
      宋槐真心不好意思,她向来遵守时间,因为刚才崔宣那小孩儿闹起床气,哭着抱紧她脖子不肯下来,宋槐又怕眼泪像之前一样呛气管,只能耐下心哄哄,哄孩子最耗精力。

      “二十分钟。”
      “要不这样,你如果着急上班的话就先”
      “不急,”温诚懒得说自己出差后有补休假,视线从宋槐脸上移走,转身抛了句话:“别和昨天一样就行。”

      温诚和几层小货架差不多高,他单手扶着其中一层,边看汽配边随口问,“让你来换?”
      “我会。”
      “......”
      “放心。”

      搁这打预防针呢。
      “只是问一下,没别的意思。”

      宋槐早推门走了,温诚侧首一看,店内空空如也。
      “......”

      有毛病吧,甩脸色给谁看?

      温诚怀疑这家店有隐形消费,你不花高价让他们回本,他们都不屑于把顾客当猪宰,当然还有另一种敛财办法,用报纸蹭花你车漆,不动声色的骗你继续花钱做保养。

      他望着门外那抹背影,双眼眯起,带着审视与打量,树木高大虬壮,缝隙间落下光斑,在她衣服上晃动。
      总而言之,除了车与挡风玻璃,城市和人也存在适配性,温诚想到Tom Fabia的现实主义流派摄影作品——《红蓝》,烈焰红,克莱因蓝,色感色差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宋槐在他眼里也同样,另类,她不适合这里,娇气,自以为是,她生存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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