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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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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个称呼,鹤兰之眼皮没由来地一跳。
从虞少安出生到现在,鹤兰之与他相伴的时间几乎比王后还要久,鹤兰之太了解虞少安,也太清楚虞少安这样叫他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在虞少安年纪还小,性格尚未形成的那几年,他叫鹤兰之“哥哥”或许的确真心。可真心易逝,欲壑难填,虞少安想要的越来越多,太子的身份也的确配得上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人双手奉上捧到他面前。
每一次他叫“兰之哥哥”,都是希望鹤兰之能心甘情愿地给予他拥有的东西。小的时候或许是鹤兰之身上的身上玉佩坠子这一类的小玩意儿,长大了就是要鹤兰之所有的一切,要所有聚焦在鹤兰之身上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要鹤兰之不许比他更出挑,更要他这唯一的好哥哥一直全心全意待他。
鹤兰之常常不明白虞少安的心思,他相信虞少安自己其实也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虞少安闹不明白,跟着受罪的人却是鹤兰之。
这几日虞少安闹的这些动静鹤兰之倒是能多少清楚,他是在地牢里待得够了。
鹤兰之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太子殿下。”
虞少安很伤心,至少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兰之哥哥与我这样生分……是因为如今我沦为阶下囚,而你,却没有吗?”
“并非如此。”鹤兰之没有解释太多,他很擅长回避自己不愿继续的话题,“你若不愿意,我不这么叫就是了。”
虞少安也不知道鹤兰之说的并非如此是针对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但不管是哪句,他都不满意。
虞少安不满意,就总要旁敲侧击地以旁的方式来让自己满意。他抱膝蜷成一团缩在地上,冰冷砖石上稻草稀稀拉拉,甚至不能完全覆盖冒着森森寒气的地面。虞少安就这样席地而坐,仰头看鹤兰之。
分明是很可怜的姿势,但被盯着的人还是会感觉像是被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缠上。
“顾辞明还许下人看顾兰之哥哥,随你一同来看我。”虞少安轻轻笑了一下,“舍不得兰之哥哥磕碰着哪怕一丁点,没有半分想要了你的命呢。”
鹤兰之回忆了一下从初见到现在与顾辞明之间的每一次触碰,他很确定顾辞明实在对自己没有半分怜惜之心——事实上,从他训练自己能作为一个瞎子独立行走于天地间,他就很少再让自己受伤了,因为鹤兰之其实对疼痛很敏感。
但鹤兰之一直以来小心维护的不受伤原则在面对顾辞明的时候被通通打破,他最近大病小痛可以说是接连不断,都快被顾辞明私库里的药腌之入味。
鹤兰之不走心地嗯了一声,“他想不想要我的命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命,他一定想要。”
虞少安胸口激荡的那口气就这么猛地凝滞住,不上不下堵在那儿,硬生生硌得人难受。
比起接受虞少安黏黏糊糊的问询,鹤兰之宁可在此时回忆顾辞明。
不用想也知道,小和子和狱卒一定在此时拼命记住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最后会呈进谁的耳中不言自明。
可鹤兰之原本来此也不是十成十的发自内心,他对自己的境遇都不关心,能苟延残喘着想办法在顾辞明眼皮子底下“投身旧主”,对他而言已是拼尽全力。如今看来虞少安并不在乎这些,那鹤兰之自然也就不在乎了。
鹤兰之一向有耐心,可此时他把耐心用在闲谈上,这便格外不中听起来。
“殿下是聪明人。”虞少安闹脾气,鹤兰之没有想哄的意思,不过他倒也没什么不高兴,“您若一直如此,我只能随和公公先回去了。”
鹤兰之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是带着人进来的,而是顾辞明光明正大派了两个人监视他。也就是说,他这次回去,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来,那便不再是鹤兰之能说了算的事。
虞少安现在还不能迅速地接受“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以一种残酷的形式真正出现在现实里。他蓬头垢面地看不清脸,也心安理得地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留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不低头的时间。
但很快鹤兰之微凉的声线像流水一般无声息淌进关住虞少安的牢笼,水生性温和,却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窒息。
“我刚刚见到了孙姑姑。”鹤兰之不多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他省去了长篇大论地叙事,简略总结道,“她很关心你。”
虞少安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祁国未亡,他还做太子的时候。分明只隔短短几日,他的人生变化却翻天覆地,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那时,鹤兰之也常常这样心平气和在他对面,对他说孙姑姑又替王后传话。末了不忘劝一句,王后很关心他,不要再使小性子。
虞少安往往会娇纵地继续顶嘴几句,然后心满意足地扑进王后怀里撒娇。鹤兰之会在边上站着安静看他们,像个局外人。
虞少安会自得,这是他最比得过鹤兰之的地方,他有母后的疼爱。母后为了他殚精竭虑,十个鹤兰之加起来也比不上虞少安一根手指头,可现在。
鹤兰之仿佛能猜透虞少安在想什么似的,他随意提起,“你的父王和母后都已下葬,就在后山。”
虞少安的悲伤和愤怒来得都很适时,“他们怎么能就葬在那里?!”
鹤兰之回答了一片沉默,虞少安随即也意识到现在没有人愿意承接自己的悲苦,母后温暖的怀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间了。
虞少安罕见地沉静下来,这一瞬间,竟真能从他身上找到一点与鹤兰之相似的感觉。
虚情假意好被拎出来当作一个华美的佩饰挂在自己身上时刻标榜提起,但真实的悲伤反倒叫人缄默无言。虞少安良久才又开口,“兰之哥哥,这个世界上,只剩你我二人了。”
鹤兰之不这么认为,但他也不反驳,只摆出耐心细听的姿态,“嗯。”
虞少安身上看不出任何昔日小太子娇气的傲慢,他可怜地匍匐在地上,“这里真的好冷,哥哥,我好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他从凌乱发丝的缝隙里窥伺鹤兰之垂在身侧的白润指节,声音很甜,“或者,哥哥来陪着我也行呀。”
小和子听着忍不住直皱起眉,虞少安说话总莫名叫人觉着不舒服。
鹤兰之已经习惯,他波澜不惊地开口,“恐怕都不行。”
他低下头,白绫垂落的一角暴露在虞少安视野中。
虞少安听见鹤兰之语气淡淡,“你太看得起我了。”
“可是,母后的孩子就只有你和我两个。”虞少安哽咽,话也断断续续,“如果她知道我们两个变成如今这幅生疏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她的确是会伤心。”鹤兰之觉得今日可以到此为止,因为看起来虞少安还不能明确地意识到现在祁国余孽的处境究竟为何,“不过我不是她的孩子。”
他不过是王后求子散心出城踏青拜神,回来路上捡到的一个闷声啼哭的弃婴。
因是求子归来,又实在得王后眼缘,她把鹤兰之抱进怀里,一时就舍不得再撒开手。鹤兰之就这样被她带回祁国王宫,珍而重之地养到了三岁。
鹤兰之三岁那年王后终于身怀有孕,国君为庆祝祁国终有嫡子,在得知王后怀孕的当日便昭告天下大摆流水席。鹤兰之那时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子,他不太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孙姑姑告诉他,他会有个小弟弟。
鹤兰之便懵懵懂懂地点头,他闭着眼,自然也就看不到王后面上的复杂。
不过他从小耳力便比旁人要好上一些,或许这是老天看他天生双目有损太过可怜,给他的一点补偿。总归这算是件好事,因为鹤兰之被宫女领着退下的途中,听见了王后和孙姑姑的对话。
“这孩子确实长得如同仙童一般,可他目不能视又体弱至此……”
“是呢,教养了三年,总不似旁的孩子活泼。你瞧,本宫有孕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半点反应,就算不懂跟着大人装高兴,小儿生来就会的争宠吃醋也该有啊。”
“罢了,娘娘只当结个善缘,又不差他一口饭吃。”
鹤兰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所有事情都激不起什么过于浓烈的情绪,可能他真的天生是个淡漠的怪物。
他不尴不尬地在这宫里头长大,他该感谢王后捡走了他,让他免于在城门外的草丛中冻死饿死。但他的情感也的确只能仅仅止步于此,更多的,鹤兰之实在生不出来。
虞少安还欲再说,但那些话在鹤兰之成长的这么些年里——尤其是在发现他有预言之力后,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他真的已经听了千百次,不耐烦再听虞少安重复这一次了。
鹤兰之动了下腿,他的脚腕已经站得发酸,鹤兰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在此情境下叹气倒也显得人之常情。虞少安目光中的期盼有如实质,但鹤兰之无甚负担地忽视掉了。
“王后或许的确想看到你我如同兄弟一般亲密。”鹤兰之临走前终于说出了今日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但她应该更想看到你活着。”
虞少安神色一点点变得阴狠,但鹤兰之仍是好端端地远远站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半分。
“殿下,您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