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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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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桐川到枫泽的距离,是骑车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车程,若是运气好赶得上一天两次的班车,只需要五十五分钟。
秦天早上八点从学校出发,换乘两次公交车,到车站的时候离第一趟班车发车还有五分钟。
车上第一排的座位三年前就集体报废,第二排窗户关不上碰巧遇到雨天会比较倒霉,最后一排从来没人坐——除非你想要在城际公交上体验蹦蹦车的快感。所以,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从来都是秦天的专座。
这一辆开往城郊的客车无论是车身的老旧程度还是司机剽悍的驾驶技术,恐怕都是全市独一无二的。陈旧颠簸彷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汽车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桐川到枫泽的那辆,而满脸胡茬肥胖的司机却还是那一个,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毛头小子变成了浑身匪气的大叔,铁锈斑驳的漆皮彷佛是时间在剥落。
{十年,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唐唐。}
那年的夏天也像这样热吗?不记得了,但天空肯定比现在高远,大片纯净的蓝是最自然的布景。
布景?
相遇本身就是一出戏,不是吗?
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枫泽福利院带来的二十个小孩子排排站在那里,被选中的话,就可以到参加活动的某个家庭里度过整个暑假。电视里经常会报导这类慈善活动,说是关心弱势群体,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形式而已,那一点点施舍的怜悯带着高傲的姿态,要的是观众掬一捧感动的眼泪,煽情到底。
这一群无知的羊羔无辜地靠在一起,等待饲主的挑选,为不可知的命运瑟瑟发抖。至此,这出社会慈善纪录片分明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那个活动秦天家也参加了,爸妈暑假里要忙着工作,想给秦天找个伴假期里陪他玩。
第一眼就看到唐唐了,他的男孩儿缩着肩膀站在一群孩子中间,他那样小,身高比周围的孩子矮了一大截,整个队伍到他那里突兀地凹下去。他就站在那一个豁口里,身上穿着大口袋一样的罩衣,看得见淡青色血管脖子细幼的彷佛支撑不住他的大脑袋,在一群营养不良的小萝卜头里,他像一根细白的小骨头。
男孩长了一对跟身材极为不符大耳朵,有一点招风耳的样子,夏日斜阳映红了这对大而孱弱的耳朵,细小的血管里流动着弱质的生命体,耳廓上的细小绒毛散发着纯净的光晕,像翅膀。
秦天在他九岁那年的夏日斜阳下被这对翅膀迷住了,那个年代的孩子还不会用“天使”这样梦幻的词,他想用那只卡通片里可爱的小飞象来做对比,继而否认,那孩子实在太瘦小了,小飞象肥嘟嘟的身体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
{飞翔是每个孩子都有过的梦想,我比他们幸运。带翅膀的唐唐,你完成了我对梦想的期待。}
男孩子秦天好想上去摸摸那两只小翅膀,事实上他是个行动派,想的同时手已经捏上去了,薄薄的两片出乎意料地绵软,夏天里却还是凉的。被捏住耳朵的孩子吓了一跳,微微挣扎了一下就不敢动了,抿着嘴唇低着脑袋,眼圈悄悄的红了,好似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
孩子削薄的肩膀在大口袋罩衣里抖动成一种无力的挣扎,秦天好奇的望着他,第一次在心里冒出了“可爱”这个词,并擅自品味出这个形容词的终极奥义,无师自通。
他就这样捏着唐唐的耳朵回头说,妈妈我要他。
——我要他。
那一年,秦天九岁,唐唐七岁。社会慈善纪录片的剧本自动改写,爱心群众降级为配角,群众演员过百,蓝天布景,斜阳当空,儿童情景剧悄然上映。
老汽车哐啷啷摇摆着到了站,有人第一次坐,在最后一排颠簸了一路,下车时扶着腰走路都有些抖。秦天很喜欢这辆老爷车,每次都像坐上了凶猛的蹦蹦车,吼吼吼呼啸着一路在无人的城郊公路上奔驰,所向披靡。
郊外的风吹来山野独特的气息,夹杂着青草和着泥土蒸发出的潮湿味道。四周大片的水稻随风摇曳出动人的波浪,零星几个乘客下车后顺着田埂淹没在绿色的浪花里。
听得见吵闹的蛙鸣,夏蝉依旧聒噪。
这世界分明如此喧嚣,可有时你却会觉得它是安静的。
枫泽通透碧蓝的天空下,广阔的绿意延展出无垠的意境。他从站台窄小的阴影里走出来,露出一点纤细的下巴,然后是唇,是鼻,是眼,是贴在额角的一小撮头发。
是最熟悉的少年恬静美好的脸,两只金色的翅膀贴在额角,彷佛随时会振翅高飞。
秦天想,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动人的慢镜头,重复看上几百遍几千遍依然不会厌倦。少年一路行来,衣襟上的露水尚未晒干,他站在离秦天很近的地方,仰起脸来看他。
秀丽挺直的鼻子微微皱出细小的波纹,他歪着脑袋认真看了看秦天的脸说,天天你怎么晒得这样黑,尾音颤抖着往高处拔起,比普通人尖利一些。不需要分辨,已是这世界上最独特的音调。
心里又冒出“可爱”这个字眼,秦天双手覆在他柔软的大耳朵上捏了捏,哈,还是凉的呢。
那孩子刚来家里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像是街边捡来的弃狗,畏畏缩缩的,木讷却出奇地乖顺,让他坐在哪里,他就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
一开始秦天每天都拉着他出门,伙伴们都羡慕他有个听话的娃娃,抢着带在身后当跟班,偶尔欺负一下他也不会发脾气,眼圈红红的也不流眼泪。
后来淘气的孩子开始嘲笑秦天,他的娃娃又呆又笨像个木头人,不会说话只会动的木头人。秦天用一根跳绳把唐唐栓在身后带回家,从此再也不带他和别人玩,他想要是有个大口袋该多好,他要把唐唐装在里面,带着他走遍地球,走到火星上。
我的小翅膀,他们都不明白你的好,他们是连比喻和形容词都不会使用的蠢蛋——小男孩秦天心里第一次涌上年幼的诗意,事关一个独一无二。
{他是最勇敢的小王子,他要带着他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儿走遍天涯。}
他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家里,唐唐的沉默木讷愈发的明显起来,别人跟他说话逗他玩,他偶尔抬起头来神情迷茫而畏惧,周身包裹着浓烈的不安。未知的力量是这样恐惧而强大,而这些是直到秦天成年后才逐渐体会出来。
大人们终于察觉到这孩子的沉默不同寻常,打电话到福利院一问才知道这个叫唐唐的孩子先天有耳疾,长到七岁了连话也不会说。
这样的孩子是值得怜悯的,秦天妈妈却还是试探着问秦天要不要换个孩子到家里,毕竟秦天需要的是一个陪他度过整个假期的玩伴。
没想到的是,秦天刚刚听到“……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眼圈就红了,等他妈妈说完他已经张着嘴巴大哭起来。
不要小看孩子的直觉,他们有着动物般本能的敏锐。小男孩秦天幼小的智慧尚且看不懂成人的虚伪和自私,但他终于知道他们给予唐唐的“爱心”并不纯然基于爱,他们要的是一个健全而方便的陪伴,是唐唐或者别的谁都无所谓,他们自以为是的“爱”可以无限泛滥,他们是这样“高尚”,可以擅自决定羔羊们的去留。
他的男孩,他的小翅膀,他独一无二的唐唐是病弱残疾的羊羔,他不会心怀感激的“咩咩”叫,他甚至没有资格做另一个男孩儿的陪伴,他一再被世界抛弃。
{你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伤心吗?你把你最好最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想和他分享,你想要带他看世界尽头的风景。可原来他是被上帝抛弃的羊羔,你准备好的天籁再怎样美妙,他却不能够欣赏,那一双精致的小翅膀永远也飞不到天堂。}
{唐唐,我再也不会做飞翔的梦了。}
九岁男孩的哭声是这样的响亮,幼小的声带卯足劲儿震动着嘶吼着,他不懂得怎样发泄他年幼的悲伤和愤怒,他只会哭,他用他出生时带来的这样本能来为自己谋取权利,空气里嗡嗡作响,他的怒气和委屈在空中引起剧烈的共鸣。
这一种物理共鸣无法传导到叫唐唐的孩子耳中,他歪着脑袋看着秦天像拉风箱一样哭得脖子都红了,声嘶力竭的样子彷佛有世界上最大的悲伤需要他来宣泄。眼泪是不断往外冒的汩汩泉水,偶尔有有一两滴溅在唐唐手背上,滚烫得要把皮肤灼伤。
唐唐攥着胸口的衣服,那下面的心脏合着男孩秦天的哭泣一下一下地被捏紧,那是另一种物理范畴外的共鸣,是以一滴泪水为媒介所传染的疼痛。
{直到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个人会为了他而用尽全力地哭泣。}
这一场哭泣是这样的汹涌而持久,直把全家人都吓得围在他身边心肝宝贝儿地安慰了一宿。九岁的秦天想他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悲伤了,不是惹爸爸生气时挨打的疼痛,也不是被邻居大孩子欺负的委屈和不甘,更不是得不到心爱玩具的怨愤……不是都不是的,那种疼痛不会这样微小而琐碎。
那种感觉好似你刚刚把一块珍爱的宝石藏在心里,忽然有一天却发现它碎了,支离破碎的嵌在心里,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你的整颗心脏在剧烈地疼痛。
那种悲伤和不安是持续到秦天晚上抱着唐唐睡着了,也依然平息不了的抽泣。
那一天,他紧紧抱着身边的孩子一遍遍的重复,妈妈我就要他我就要他我就要他……
——我就要他。
——我只要他。
通往枫泽医院的路是一条穿过稻田的小径,随风翻涌的叶子偶尔擦过小腿,带点痛的痒,彷佛挠在心上。三两只麻雀悠闲的蹲在天线上,秦天擦着汗看看这些快活的家伙,竟然有些羡慕。
走在唐唐身后,看他细细的脖子露在外面,旧旧的T恤套在身上——还是自己高二时淘汰的那件,他穿在身上却还是大,背上的两片肩胛骨可怜巴巴地支在那里,十年了,他依然是根细白的小骨头。
这根小骨头过了九月就满18岁了,福利院安排他到枫泽医院院当护工,每月领微薄的几百块钱,好歹也算是能自立了。
枫泽医院是郊区的一个疗养院,许多身体衰弱的慢性疾病病人在这里休养,偶尔有些精神不稳定的病人,也是深居简出,所以平日里显得格外安静。在这个浅色系的静谧空间里,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穿过后门,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面而来,说是讨厌也不尽然,那药水里裹挟着的花香是馥郁而惹人欢喜的。被称为花园的小院子里,唯一令人称赞的风景攀爬过墙面,以一种奇异顽强的野性占据了小小花园的四周。触目间惊人的白,强横地垄断了其他植物的生机——簇簇团团盛放着最后的美丽。
——最疯狂,最妖冶,最朴素的蔷薇花。
秦天几乎每次都被它们奋不顾身的姿态迷住。
“唐唐!”刚走到房间门口,那个讨厌的声音就响起来,隔着一段距离唐唐听不见,秦天也想顺势装聋,又怕这样做显得自己小心眼。不情不愿地拍了唐唐的肩膀,少年一看到对方就跑了过去,欢快的姿势在秦天眼里格外刺眼。
讨厌的人叫易清远,是疗养院里的负责精神科的医生,温柔贤雅姿态风流,大好青年才俊一枚却偏偏跑到偏僻的郊区医院,肯定不安好心!当然这只是秦天自己的想法,医生易清远对枫泽医院的病人们来说,就如一束最优雅的救赎之光,往往是温和一笑就秒杀男女老少无数。
唐唐显然也是很喜欢易清远的,乖乖站在他面前连微笑都有些羞赧,不知道那人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低下头去,那人露出怜爱的目光把魔爪放到唐唐头顶上。秦天对他的讨厌指数直线上升!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十几分钟,等唐唐回来的时候秦天的脸色已经相当的不好看了。他好像这时才发现把秦天一个人撂在房间门口好长时间,抱歉地神色十分诚恳却让秦天心里越发地不好受。
狭小的房间十分简陋,阴暗而潮湿,房间主人尽量地保持着干净整洁。唐唐一进来就忙着给秦天泡茶,温暖的红茶在手,暖意直接蔓延到胸口。
那孩子来家里的第二个星期,秦天决定要教他说话,小孩子的天真有时候是执拗而可怕的,九岁的秦天并不太能理解失聪和失语之间的关系,一心以为唐唐不会说话只是因为没有人教他而已,也一心以为只要自己承担起教他的责任,他就会有开口的一天。
每天必做的事情里增加了“教唐唐说话”这一项,认真到连父母都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秦天所以为的困难也不过是跟打电动游戏一样,失败过几次重新再来就一定能够通关。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人生并不是每一次“GAME OVER”之后还能“PLAY AGAIN”。也因此当所有人觉得唐唐后来真的学会了说话是一个奇迹的时候,只有秦天一人淡定自若,带点微的得意。
十年前那个暑假的下午,唐唐摸着秦天小小的声带,嘴里咿咿呜呜好似刚出生的幼崽在呻吟,他看着秦天的口型努力模仿,声音破碎而尖锐。
两个孩子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不输给对方的坚持,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嘴角向两边拉开,一个声调怪异的前鼻音:“……天……”。
——天……天……
——再来!
——天、天。
——唐唐再来一次!
——天天……天天……天天……
{天天。}
有些动物会把出生后第一个看到的物体当作母亲,形影不离。生物学上叫做“印随”,一生中第一次说出的这个字眼,也彷佛是如同“印随”般具有某种宿命的意义。
这个字眼是唐唐的幸运符咒,等到他能够发出标准的读音的时候,儿童医院终于通过了对他进行免费治疗的申请,手术后带上助听器,他的右耳就能够能够听到声音了,尽管那些声音在到达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微弱地如同悄悄话。
{身体里忽然间破开了一个洞,所有的气息都来自这个如同哑剧般沉默了多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