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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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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太背身靠在床上,帕子掩嘴,一个劲儿咳嗽。
大少奶快走几步,到了门口儿,特意留意衣着,那鞋跟上黏着些泥土,她跺了跺脚,才进来。
“娘怎么咳得比前日又重些?”
画梅接话:“想必今天出去,受了凉,受了累……”
黄老太还捂着帕子,一皱眉:“画梅——”
丫头不敢再言。
黄老太喘息匀了:“今天怎么回来的晚了?”
“嗯……”
“忙?”
“是。”
“忙什么?”
“典契、押议、装修单,还有一些别的单据,都要拿去省里验收,忙着准备。”
“审批下来,就可以正式投产了吧?”
“是。”
黄老太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才问:“谁去啊?”
“是——二少爷。”
黄老太不动声色暗暗审度儿媳的神色。看她吐出那几个字时掩抑的柔情,掩不住的柔情。
什么也不必说,了然于心。
“原来是他。难怪,你对他,自然格外上心。”
大少奶一愣:“娘……”
“善存,是可造之材,着意栽培,也是应该的。”
大少奶的心还在怦怦跳,脸上余热不退。
黄老太接着问:“去多久呢?”
“总要十天半个月。”
“嗯,不算久,别错过了下个月的祖祭。大日子啊,正好又赶上这样光宗耀祖的风光事。”
“娘——”大少奶诧异,“您是说,让二少爷也进祠堂?”
“他总是黄家的子孙。”黄老太笑,“再说,就算,我拿他当外人,你也不该啊。”
那笑还一直不冷不热挂在脸上,黄老太笑看大少奶突然变了神色,看一会儿,才说:“他对厂里出力更多么。”
大少奶勉强应道:“是。”
侍候黄老太喝药,请了安,大少奶便退下。事是好事,似乎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好。可是,不知为何,一颗心忐忐忑忑。
人的心,摸不透。究竟该喜?该忧?
夜风起了,一下下扑打门窗,画梅跑过去上门闩。黄老太歪歪斜斜撑坐起来:“先别关。”
“您走了大半天,还要出去啊?”
“嗯。”她勉强坐起,又是一阵咳嗽,“你去……不要惊动别人。备香。”
老祠堂。点起几盏明灯,幽幽暗暗。黄老太持了香,拜一拜。
第一炷,拜得是黄逸斋,第二炷,拜得是黄孝先。
两炷香毕,黄老太吩咐画梅:“点香。”
从未上过三炷香。
画梅不敢多嘴,依言点了香。
黄老太扶着案,朝一旁挪一挪。
火星在香头儿闪,照出一小片光。不起眼的暗角,不起眼的灵位。
光亮一点点下移,一个一个的字显出来——侍妾黄沈氏丽萍。
黄老太持着香,看那灵位:“丽萍啊,我跟你,是几世的宿缘,今生这样牵扯不清?”
画梅懂得规矩,悄悄合门退出去。
“当年,你跟我,争一个男人。今天,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争女人——”黄老太长叹一口气,“恶缘啊。‘六恶缘伴,阻坏净心’。呵,可惜,我也只是个凡人,参不破。”
香头儿一闪一烁,照在牌位上。牌位是不会讲话的。
所以,她只有自顾自的说:“我孝先死得早,是争不过你的儿子的。可你别忘了——”那声音突然沉厉,“你死了,我还活着!”
香燃到底,始终没有插上,硬生生的扭断,丢弃堂前。
52.
中秋。一大早,老叔公亲开了祠堂大门,男女佣人进来,清水洗地,净布抹案。金银器皿和大小牌匾擦得纤尘不染。这才抬上供品,香烛纸马,斋米、头酿酒、月饼、切成莲花状的西瓜、红枣、李子、葡萄……
黄老太穿着绣满‘卍’字的双宫绸大镶滚旗袍。吉庆的服色,映着她灰苍苍的病容,精神倒好。
族人和店里有些头面的陆续到齐,吉时未至,都候在堂外。
丫头扶着黄老太坐下,和老叔公闲话几句,得空,问一旁的画梅:“二少爷呢?还没回来?”
“老太太放心,大少奶催过了,一定赶得到。”
郑善存一进镇,人力车直奔到十忽织。
进了厂,工人们正排等着分月饼。
一个管事的看见他:
“二爷,回来了!事情都顺利?”
他应付几句:“东家呢?”
“今天过节啊,哪还过来呢!”
郑善存离了十忽织,回到黄家。
门房没几个人。他便往里走,一边走,拎一拎随身的小行李箱,手指轻叩,一笑。
老吴迎出来,声音一贯的生冷:“二少爷,老太太吩咐了,您一回来,就过去祠堂。”
郑善存站住,没动。
老吴平平淡淡的:“大少奶奶一早过去了。”
似乎什么不对,说不出,一时也理不清。郑善存想一想,没多口舌,出门上了车。
聚在门前的人让出一条路,老祠堂的大门沉重地推开,门里也是人,规规矩矩左昭又穆垂首侍立。
郑善存走进去。经过大少奶,脚步由不得迟缓些,脸也不自主的向那边侧。她竭力镇定,越是竭力,越不自在,头忙垂下,随便问一句:“事情都办妥了?”
他直出神,站了一会儿:“差不多了。”
黄老太坐在遥遥的最深处:“二少爷——”
郑善存便一直走过去,黄老太扶杖站起。
他直直站在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属猪啊……”黄老太眯了眼,屈起手指数着:“今年……肖猪是对冲,冲太岁啊。”
郑善存皱皱眉。
黄老太叫画梅:“备香。”
香交在黄老手里,又递给郑善存。
她指一指祖先牌位:“这常言,‘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先拜一拜,求祖宗保佑。”
郑善存朝下看一看。
大少奶点点头,又点一点,很轻微。
他迟一下,朝上举香,躬了几躬,香插上。
黄老太在一旁看,又吩咐:再备香。”
郑善存直起身:“还拜?”
黄老太却不看他,看众人。
众人恭恭敬敬,等她示下。
“你虽不是我亲生,古来的家训:‘一般骨血 莫较庶嫡’,何况,黄家,人丁单薄,只剩你一点骨血。难得,你肯上进,自打回来,家里店里,也是有目共睹的。”
下头众人都称是。
黄老太接道:“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你,还是姓的外姓。”
郑善存道:“老太太想说什么?”
“认祖归宗,天经地义。趁着今天,中秋祭祖,了我一个心愿,给祖宗、给族人,一个说法。”
郑善存神色一变。
站在下头的大少奶也吃惊。认祖归宗?从没提起,毫无端倪的。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郑善存没接香,也没说话,眉头拧得更深。没人知道他犹豫什么。
她知道。只有大少奶知道,一个姓,让他背负了怎样的过往。压抑的童年,漂泊的少年。异姓寄居,背井离乡……
可是,不答应么?如何过得眼前,有什么理由回绝?老太太说的,天经地义。
她心急意切,又矛盾万端,离了位,稍稍向前,迎头对上他的眼睛,自知失礼,忙又低下头。
一瞥间,他看到她的矛盾,也看到她的急切。更多的,是急切。她低头,是怕他为难吧。
香已快燃尽。
该怎么做?
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有太多的取舍,该怎样取舍?一次又一次与自己的初衷南辕北辙。这一次——
他接过香,噗通跪在早设好的蒲团,磕下头去。一个又一个,扎扎实实的,似乎生怕一个不坚定,变了主意。
又是舍了初衷,取了她。
如去大敌。众人都松气,心照不宣,竟也都不知道紧张些什么。
黄老太露出难能一笑:“好,好——”
郑善存站起来。
老叔公摸胡子:“真是好日子啊。老二,你也该叫一声‘大娘’。”
又一个难堪。
亲娘的牌位供在神龛,咫尺相逼的看着他。如何叫得出口!
黄老太到不难为:“罢了。我老了,拿药撑着,强死强活,还能强几天?”
她重又坐下:“可是,她不同。”
她干枯的指后直起,指向大少奶。
大少奶一愣,郑善存也一愣。
“她是黄家的当家人。你们两个共事,自家骨肉,本没什么避忌,但是,名分要定!”
老叔公应和:“对。”
黄老太扫一眼众人,逐渐聚起威严,最终落在郑善存脸上:“我没有听你叫过一声‘大嫂’。”
该来的,终是来了,这样措手不及。
“当着列祖列宗,当着族人,你该叫,叫一声‘大嫂’!”黄老太不容他须臾喘息,提高声,“开门!”
几个男仆匆忙过去推开大门,门外是阶上阶下黑压压的人。
“门外的,都是在黄家、在店里,效了一辈子力的老伙计,外姓,却不是外人。你就当着这族里族外所有的人,响响亮亮叫一声‘大嫂’,让大家听个清楚!”
大少奶僵在地上,一口气提起来,落不回去。胸腔里空荡荡,冰窖一般,交扣的双手也像握着冰。
郑善存站在那里,谁也不看。这一回,连她也揣度不透他的心,无暇揣度,她的心也已大乱。
他的喉结在嗓间滚动,动了又动,眉角抖抖地跳。嘴唇始终不张开,稍一动,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我不叫。”
一片哗然。
黄老太丝毫不惊,仍问一句:“什么?”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不会叫。”
黄老太也清清楚楚:“那么,你就走!”
又一片哗然。
“黄家,可以济寒赈贫,容得下吃白饭,容不下一个眼里没祖宗的人!”黄老太声音不高,却毫无余地,“你走,离开黄家,离开叶篓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