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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

  •   一声声燥闷的蝉鸣,傍晚的天气也一样燥闷。
      腊梅落下帘子:“水烧好了,少奶奶洗个热水澡,消消暑。”
      “嗯。”她满腹心事,掀了帘进去。
      日本人对黄家了如指掌,敌暗我明,是谁泄露出去?
      素无来往的关家,合作,能否谈得拢?
      都是未定。
      事情一件件过在她心里。指头随意的剥开一颗、两颗扣子……
      腊梅突然打帘进来,手里提了水桶:“少奶奶——”
      大少奶一怔,一把扯住已褪在臂弯的衣服,飞速掩了上臂。霎时一身冷汗。
      “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给您填热水。”
      “下去!”
      到处蒸腾着水雾,腊梅并没看清什么,大少奶只紧紧捂住曾点过朱砂的上臂,厉声道:“下去!”

      那冷汗还粘腻腻的腻在脊背上,风穿过半开氅的旗袍,透心的凉。千头万绪无止无境的砸下来,压下来。还要事事小心时时提防。
      不容喘息。
      她掩紧胸口的衣襟,依旧捂着上臂。缓缓,缓缓,软倒在一旁的藤椅。捂住嘴,指缝里,是断断续续压抑的啜泣。
      直到帘外响起腊梅仍旧畏惧的声音:“孙掌柜的来了。”
      她慢慢抬起头,浸湿毛巾擦把脸。站起来的时候,已是安闲如常。

      孙掌柜见过礼,就在一边坐下:“大少奶奶还没歇呢?”
      “请你来,因为你是老掌故,问一问关家的事。”
      “关家——”他眯起老眼,“在鸾汾岗,算一霸。怎么叫一霸呢?说白了,四个字:为富,不仁。关幕,算半个江湖出身,早年做的是寿木、寿衣买卖。揣奸把猾,死人的便宜他都占,一分钱能攥出血来。后来发了迹,听说,也还是如此。”
      “任他贤与奸诈,图的都是个利,与我们合作,只有他们的好处啊。”
      “关家是个暴发户,眼界短,闭关自守的,怕是难容外人。再者说,关幕那老奸巨猾的,跟他交涉……”
      大少奶蹙起眉头。
      “这样吧。”孙掌柜坐定,“要去,还是我去一趟,二爷他们一来事多,二来年轻人脉窄。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点分量。”
      “有劳了!”

      工厂放了工,十忽织里静悄悄。只有偶尔几声单调的金属碰撞。
      大少奶走到空荡荡的厂房尽头,皮鞋声‘嘚嘚’。
      “都走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郑善存正用扳子钳住集绪器,劺了全身的劲儿,说话便吃力:“丝条——故障。”
      “怎么要你来修?你怎么会?”
      “练练手。白天看着技师操作——”他舒口气,又用力,“半学艺——半偷艺。”
      她拢了旗袍下摆,在他身后缓缓坐下,满心都是愁绪:“学这些,做什么呢?”
      “以后出去自立门户,都要从头开始。趁现在机会,勤奋点儿,什么都学一些。”
      他转着扳子,拧紧了。
      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是去是留,这个时候,不该旧事重提。他有些后悔,却不是怎么补救。只好将机油一点点涂在钢球座上。
      厂房里又只剩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
      她突然从后搭住他的肩,双臂绕过他的脖子,人也靠过来。她靠在他背上长长的叹气:“我好累,心里。”
      他停了手里的活,也叹一口气,想摸一摸她的手,指头碰上,马上弹开,自己是满手乌黑的油腻。她却一把攥住,攥过来。
      机油又黏又滑,黏着他们相握的掌心,滑在彼此摩错的指隙。
      握了很久。他用另只手勾出帕子,仔细替她擦净手。继续将机油涂上钢球、滚子、扭簧……
      “这些旧机器,还修来做什么,新买的机器,停在库房,只怕……”她苦笑,“不过是些废铁了。”
      他站起身,伸一伸腰。推开闸。轰轰的响,传动带竟渐渐转起来,原动轮带着四角轮,四角轮带着被动轮,缫丝机重新运作。
      郑善存笑笑:“宽宽心,凡事都会有转机。”
      大少奶稍稍展了眉,看向落日的窗外:“孙掌柜,走了也有好多天了。”
      33.
      孙掌柜是在一个黄昏赶回叶篓镇,家也不曾回,直奔十忽织。
      郑善存吩咐伙计点了水烟。
      铜管烟袋抽得吧嗒吧嗒作响。大少奶等不得,急问:“怎么样?”
      孙掌柜只是抽烟,然后叹气。
      大少奶又问:“没见到关幕?”
      “见到了,整整等了五天,才见一面。”
      “关家那样怠慢?”
      “倒也以礼相待,他们的大管家宋忠,亲自陪着。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得,只是,一提到合作办厂,就含糊了。”
      “关幕怎么说呢?”
      “避重就轻啊,不肯切题。”
      “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郑善存插了一嘴。
      孙掌柜摇摇头,忽道:“不过,到是问起过二爷。”
      大少奶诧异望向郑善存,他也正望她。
      “关幕,你以前熟识么?”
      郑善存想一想:“或许见过吧,省城?还是别的地方。没什么印象。”
      大少奶便问:“都问些什么呢?”
      孙掌柜道:“都是些个不相干的闲话。”
      谁也摸不透关家的意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少奶并不将焦急摆在脸上,急得是郑善存,话存在心里,她不说,让他怎么劝。
      就在人人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关家来了人。大管家宋忠,备了礼,登门造访。登得不是十忽织,直接去了黄家,拜见老太太。
      谈了整整一个早晨。
      门关上,谈的内容,没人知道。
      多少人盯着那扇关起的门。尤其大少奶,这个时候,什么都是转机,什么也都是覆灭,老太太该知轻重啊。
      黄老太什么也没说。直到派人送了宋忠走。晨钟暮鼓一切如常,木鱼仍笃笃的响。
      佛语说: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
      虚妄有生虚妄名灭。她一遍一遍默诵,心,逐渐安定。

      大少奶沉着气,也有沉不住的时候,交代腊梅端了新下的时鲜杨桃,送去给老太太。为的是探一探口风。一个丫头,探得到什么。大少奶是乱了心。
      佛堂里飘出檀香。这寡淡清素的地方不适合一个年轻姑娘。腊梅站在老太太面前,有些不安。
      黄老太很和气:“最近这么多的事,念祖她娘,还好么?”
      “好。”腊梅低头绞着手,“您两个不是天天见么。”
      “天天见,也比不过近前的人,总该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丫头的粗浅见识,再粗浅,也听得出话中的话。
      腊梅更不安:“老太太……”
      “最近,可有什么不寻常。”
      “没……没吧……”
      “腊梅。”黄老太跟更加和气,“你来黄家,十几年了吧。好像,更在念祖娘之前。算起来,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她从枯瘦的腕上捋下那条碧玺玉的念珠串子,套在面前的丫头手上,“你,是个老实孩子。”
      腊梅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老……老太太。”
      “你要好好想一想。”
      “好像……腊梅不敢胡说。少奶奶……不让下人伺候沐浴了。”
      “哦?”老太太觑起发花发胀的老眼。
      想了一会,她淡淡道:“你下去吧。”
      34.
      连日来停阴不解,又到了一年的梅雨。芒种头天,下了一夜的雨。
      清晨,就听到孩子清亮的嗓音和翻飞的脚步,佣人蒲嫂招手追赶念祖,哪里赶得上,在后呼呼喘着气,望一望大少奶:“小少爷最近,可比先时活泼多了。”
      大少奶抬抬头,从皱着的眉心里释出一丝笑,便又低下头。
      敲门声响。
      腊梅和蒲嫂都过去。念祖抢在前面:“是二叔——”
      门开了,郑善存。
      大少奶诧异的抬起头,看他,又看念祖:“你怎么知道的?”
      念祖半掩在郑善存身后,探出一个头:“二叔给带的脚踏车链子绞了,说好来给修的。”
      郑善存伸手到身后,扒拉着他的小脑袋揪出来:“男子汉,大大方方的,怕你娘做什么,谁最疼你啊!”
      大少奶好气又无奈,平日里,对他管束的过了些。
      郑善存对念祖道:“男孩子,要学着自己动手,二叔教你。修好了,带你出去溜一圈。”
      念祖不敢忘形,小心问:“娘,行不行啊。”
      大少奶道:“小心碰了人。乡间牲口多,让它碰了也不好。”
      念祖微微瘪起嘴,不敢多说。郑善存摸摸他脑壳,笑看大少奶:“有我跟着呢。”
      大少奶摇摇头,暗自叹息:“嗯。”
      郑善存道:“让蒲嫂也跟着吧,一会儿送念祖回来。”
      大少奶抬起眼:“你呢?”
      “唔——”
      “今天芒种,所有工人休农假,回家帮着播种。你还去厂里么?”
      念祖心急火燎的去推他的脚踏车,郑善存走得离她近一些:“我……去——那边。”
      她睫毛一闪,忙垂下:“去做什么啊……”
      “你也来……好不好?”他悄悄握拢她指尖,“这么多烦心事压着,出去散散,刚下了雨空气也好……好不好?”
      蒲嫂唠唠叨叨从里面出来:“一会儿一变天,出门可得带着伞。”
      大少奶忙抽出手,自顾低头做自己的。
      念祖推着车子:“二叔二叔!”
      郑善存只得往外走,走一走,略停,不甘心的回头,一脸期许。大少奶却将脸向一旁侧转。
      他心一沉,无可奈何。
      大少奶侧脸召唤腊梅:“我午前出去一趟,去——厂里。若是有人找,等到晚饭后。”
      “哎,知道了——”
      念祖不乐地催:“二叔你快点!”
      郑善存接过他手里的车把,一把将他拦腰拎起:“走喽——”
      孩子叽叽咯咯的笑和大人的搅在一起。
      大少奶在门里喊一句:“小心点——”叹口气,“这么大男孩子了,还抱。别太惯着了。”

      一地的落花瓣,小鸟轻快的单脚跳,啄着一小汪积雨,细碎啾啁。
      雨后的清新一缕缕透过沉闷的心事。稍事宽怀,大少奶略展了展眉头。

      园丁满叔进了院儿,规规矩矩靠墙一站。
      大少奶看见他:“有事么?”
      “少奶奶交代照看的那盆花……”
      “哪盆?‘奥度桑’?”
      “对对,就是奥,奥……就是那盆洋鬼子的山茶花。”
      “怎么了?”
      “死了。”
      “死了?怎么会!”大少奶由不得站起来。
      满叔把腰躬得更低:“头几天,花就枯死了,叶子也发黄,今天早晨看,都黄到根上了。”
      大少奶心里一颤,有些疼。
      “不是我们不用心,实在是,洋鬼子那边的气候,和咱们差了太多吧……”
      大少奶没责他什么,站一会儿,道:“我去看看。”

      浓香熏闷的暖房,几只褐嘴红顶的树莺在雀儿笼里扑棱着翅膀。
      大少奶停在天青泥的紫砂花盆前。
      可惜了,可惜了一地断香零玉,可惜了他山长水远带过来的那份心。
      她蹲下身,指头拈起几朵残瓣,对着一盆的枯枝败叶出神。
      出了好一阵儿神。
      满叔蹑足退在外面。
      满叔轻声道:“老太太——”
      身后是细琐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近,她才猝然回头,一愣:“娘?”
      黄老太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
      她忙起身,规规矩矩站了,重又道:“娘。”
      “嗯。”黄老太点头,看看她,很平和。又看花:“花,死了?”
      “是。”
      “唉,怎么就死了。”她摸了摸干枯的枝子,“阿满,可是有经验的老花匠了。”
      “经验再老到,也比不得您。谁不知道,娘是懂花的行家,您给提点。”
      “嗯。”她也不虚套,俯身拾起几瓣花,有些吃力,大少奶忙在一边扶。
      黄老太拈在手中摩挲:“管是从哪个洋人的国度过来,天生的习性,差不了,茶花儿,是要用红壤来养,咱们这儿的土,哪行啊。”
      大少奶点点头:“哦。”
      黄老太丢了花瓣,擦擦手:“哪儿的水土,养哪儿的花。任是开得再盛,离了生它养它栽培它的地方,也只有慢慢枯死。”
      大少奶愣一下,没答话。
      黄老太扶着椅扶坐下:“养花,因地而异,做人,因天用时。想生存下去,要识时务,人和花啊,都一样。”
      大少奶满心犹疑,只驯顺的颔着首。不及细思,黄老太又道:“这盆洋人的茶花,是善存送你的吧。”
      她忙道:“是二少爷送到花房里的。”
      “嗯。”她点头,轻描淡写的,“他跟你,很和气啊。”
      “这……”她渗出一层细密的汗,隐隐的有什么不对,又不知如何解释,是否解释。
      黄老太先笑了,拍拍儿媳的手。那枯骨般干瘦的手拍在大少奶手上,比她更凉,凉的不带一丝活气。
      大少奶不寒而栗。
      “和气好,和气好。”黄老太半自语,“一个东家,一个掌柜,关起门来,是叔嫂。店铺,和则生财;家里,和则兴顺。你说,对不对?”
      大少奶沉着心气,勉强道:“对。”
      黄老太又叹一口气:“有件事,有些棘手……难得你们关系融洽,既然如此,就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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