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冷涧滨

14、第十三章

　　13.
　　亚美公司出品的五灯收音机，美国货。别说小镇，便是京沪大都也不多见。
　　刺啦啦响，不大清晰的声音透过尺见方的小匣子：“今夜雷公暴，邻海城镇有山洪、滑坡……”
　　新鲜东西，一屋子的丫头佣人都围了看。
　　黄老太难得微一笑：“让黄买办破费。”
　　“月底就是五月节，过了节，是老太太寿辰，只怕到时不在镇里，赶不上。东西不贵，是个心意”
　　“到底是几代的故旧，礼数周全。”黄老太随口交代丫头画眉、庆梅：“听见了么，晚上雷公暴，让他们小心门户，别进了水。”
　　黄崇礼貌的躬躬身，告辞出去了。
　　刚出门，便有厂里的伙计：“听说黄买办到府里了，东家有事请，在厂里等呢。”

　　黄崇敲门进来，见没旁人，斜靠在大少奶的桌案前，笑：“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正想找你呢。”
　　大少奶只将丝绒盒子向桌上一放：“你收回去吧。”
　　“这……怎么了？”
　　“刚才我没推，是当着人，给你留了余地。”
　　大少奶放下手里的事，站起来：“太多的事，我都给你留了余地。”
　　黄崇干笑两声，不大自然。
　　“黄崇，我总念着，我们毕竟共事很多年，算和谐。另外，你对黄家，总算出力不少。”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有什么事，摊开来讲，不要弄到综核名实的那一天。”
　　黄崇只绕着她缓缓走，在寻思。摸摸胡子：“好。我有话说。”
　　“你说。”
　　“不在这里。”
　　“黄崇！”
　　“这里，闲人多，碍事。”
　　“你说在哪里！”
　　“有个清净地方。西山，伊露莘。”
　　“西山？”
　　出镇百来里的孤山，山明水秀。此时，没这份雅兴。
　　“到那里做什么！”
　　“观雨、赏花、品酒，清净么。当然，也可以商量正事。”
　　“没有近些的地方么？”
　　黄崇耸耸肩：“放心。雇了人力脚踏车，天黑之前送你回来。”

　　郑善存纵马疾驰，赶到城里，天都黑了。马累得咻咻喷气，湿嗒嗒的长鬃倒垂着。
　　他飞身下马，咚咚咚地跑上阶。
　　盛华百货公司。
　　快打烊了，没几个人。经理郭耀庭是熟人，每年在叶篓镇订下大笔的生丝单，都是他经手。
　　郭经理快步赶上郑善存：“这不是郑二爷么。这么晚来，我们正要打烊。是刚进城，还是……”
　　“有钻戒么？”
　　“什么？”
　　“钻石戒指。”
　　“有有！都是洋师傅亲手切割、镶嵌的。可是洋人都收工了。要是订做，就得等明天……”
　　“现在就要，要现成的。”
　　“现成的有啊！您过来看，法国的卡地亚，美国的蒂芬妮……”
　　郑善存只顺着他指的柜台略瞟一眼。
　　“您要什么牌子什么款式？”
　　“无色无暇，重量……要最重的。”
　　如此痛快的交易。郭经理找店员仔细包好了。
　　郑善存突然一怔，适才不及想的。
　　“郭经理，我出来急，身上钱不够，能不能先挂账，我明日一早便差人结算。”
　　“这——”郭经理犯了难，“要是小数目，不用您二爷言语。可这……大宗的单子挂账，也不是没有过。这样吧，十忽织的名号，那是远近皆知的，要挂账，只能挂在你们东家少奶奶名上。”
　　郑善存皱眉想一想：“也好。”重申一遍，“明日午前，我一定差人结账。”

　　伊露莘。哥特式尖拱门和罗马柱，小喷泉溅着水花。
　　天色暗得厉害，黑云滚滚压上来。
　　黄崇包下一间套房。侍者退去。他将白色的汁液叮琮倒入杯中：“罗曼尼的白葡萄，来，尝一尝，不会醉。”
　　大少奶没动杯，也不动刀叉：“有什么，就说吧。”
　　他低头给自己也倒上酒：“省城的协办跟我通过电话——你派人查我？”
　　大少奶一惊，没慌乱：“也好。在查清之前，我希望你自己交代清楚。”
　　黄崇站起身，笑笑，有一些讥嘲的意味，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她肩上：“夕淼——”
　　“你怎么知道……”
　　“可见，我心里有你。”
　　大少奶站起：“我该走了！”
　　他拍怕她，按她坐下，手收回：“夕淼——”
　　“你该叫我东家。”
　　“呵呵，如果不做黄家的买办，就不再是东主。”
　　大少奶心一沉，他是不留退路了。
　　窗外，雨开始下。
　　自断后路的人，肆无忌惮。
　　“这些年，在省城，在外面，从北平到广州，我黄崇多少有些名气。就连你们的金镇长，我们也有些交情。多少洋行、公司，甚至领事馆，聘我任职——放着洋票子我不赚，留在你们家，为了什么？”
　　大少奶冷笑：“我倒要感谢你托公行私喽？”
　　黄崇不以为忤：“我赚的钱，不只为我一个人。”
　　大少奶不能再听下去，‘腾’地站起身：“我该走了！”直朝门走去。
　　他并不拦。
　　她推开门，凌空一道白闪，天震地骇的雷鸣。不知何时，雨已瓢泼。
　　“你走得了么？”
　　“你——”
　　黄崇在她身后，轻轻晃动酒杯，抿入唇：“广播里说，今天是雷公暴。有山洪。这是西山，会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