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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知我罪我 ...

  •   他居高临下掷出这些话来,是有言在先,画地为界。宋佛暗暗一惊,这倒是事先没想好的情形。

      但见檀栾这一副急进姿态,他心底反渐渐明朗了,以不可理喻的神气睇着檀栾道:“今年策问有一句话:兵屯以制外者谨矣,未能使夷狄畏却而不敢侵;刑法以肃内者严矣,未能使奸顽惩艾而不敢犯。凡若此者,其弊安在?”

      他本意是拿策问上的话来嘲讽:檀郎啊檀郎,你对觊觎她的外敌这样谨慎,却不能阻止外敌入侵;你对警告过的内寇这样严肃,却不能阻止内寇再犯。这是为何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并不难懂,檀栾气极而笑:“好一副伶牙俐齿。”

      “檀尚书过奖了。”宋佛整一整衣裳,“授官不予私交亲昵之人,惟予有能之士;授爵不予品行恶劣之人,惟予有贤之士。如此方是除弊治乱之道。檀尚书器重我的才干,与公主器重我的才干,有何区别呢?只要我怀其才,堪其位,不就足够了么?我们所为的都是一个大唐。”

      他以为自己胜了一仗,恰逢雨势渐渐小了,准备错身离开。

      “且慢,你不是拿策问考我吗?”檀栾冷冷道,“外间夷狄之属,轻佻无信,贪婪无亲,当如禽兽待之,来则有备,去则不追;是故急求速效者,战斗数合而未尽灭族类,深怀远图者,蓄势待时以求一役毕功。夷狄致有喘息之机。内间奸顽之徒,或因风教固殊,不知礼义;或因饥寒至身,不顾廉耻;或因生性蠢戾,引其贪心,逼其嗔心;或因处境悖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纵刑法至精至备,终难匡正天下人心。奸顽岂不络绎于途!”

      他黑沉沉的眼眸刀刃一样对着宋佛逼过去,“宋员外,你是其中之一吗?”

      宋佛微微一愣,扫视着对方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檀尚书煌煌大言,振聋发聩,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既不是驸马都尉,又不是礼官言官,无名无分,越俎代庖,难道不会令公主恼怨吗?”

      “你……说什么?”檀栾的神情刹那间为之一改,眼中的怒意一并熄灭,整个人一下子变轻了,轻得像是一团火灰。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对檀尚书与公主的过往略有耳闻,公主既已放手,檀尚书又何必再三纠缠,徒惹公主不快呢?”宋佛把眼皮斜斜一掀,笑容不改,“雨停了,我该回了。檀尚书,再会。”

      浓云散尽,夜凉如水,宋佛施施然离去,檀栾兀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十日一眨而过,又是一座上林苑。

      以往上林苑为公主独占,极少数日子邀请豪贵于此宴游,今年不知什么缘故,公主频频有惊人之举:先是撤除了包围花苑的锦幛,任由长安百姓赏花;再是禁止众人折损,却将整株移至花槛分送宾客。这么一琢磨,倒有点慷慨共享春色的意思了。
      长安豪贵们以为公主开放花苑,便不会再设私宴,正暗自遗憾少了一桩游春乐事,谁知道立夏一过,上林苑又再操办起一场宴席,题目依旧是牡丹——
      公主究竟有何莳花之法,能令牡丹长至夏日,仍然烂熳?

      甫一进门,便有一股气味迎面而来,什么气味?极清极甜,极醺极醉,又似蜜脾,又似膏乳。气味越来越丰盈,满苑皆是。

      这气味,初闻的人不识,惯闻的人不觉,平头百姓以为是花香,豪官贵宦经多见广,就知道除花香外,还有一种木香。

      上林苑是郑皇后赐予公主的十周岁礼物。郑皇后品位极高,忖量牡丹气味复杂,精心选取各类香木,先后筑造了二十二座楼台,其中有一座四香阁,以沉香为架,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涂壁,最是华丽。牡丹的芬芳,与各种木头释出的香气交合酝酿,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太淡,也不知如何调试,总之无分无解,无拘无束,花香与木香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

      众宾客都有些痴痴然,头发晕,脚发轻,心飘飘地往上冲,才进得苑门,早望见满满的牡丹,如霞临砌,如烛出笼。他们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池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水帘,殿内清凉阵阵,那香气也略平息。

      宴齐入席后,花丛中来了一个人,髻鬟双对,分外招摇。

      女子的发式,通称为“髻鬟”。具体而言,鬟是发缕中空成环,髻是发股拧旋成结。
      大唐礼制规定,未笄的童女梳鬟,及笄的少女和出嫁的妇女梳髻,昭阳十五岁及笄之时,却不愿从众随俗,别出心裁地竖起发鬟,自创了飞仙髻——其实是她提出想法,央求翠翘替她梳理的——这种发式很快轰动了长安,一旦梳头出新样,人人争梳飞仙髻。
      只不过,这种发式相当考验梳头者的手艺,寻常人家自己草草打理,富贵人家纵有仆妇代劳,也不过勉强梳得齐整,比起宫女的手法终究差了一筹。更何况,公主的梳头水乃是御用秘方,只用梳篦沾一点儿抹在头发上,即刻就令头发乌黑光亮、便于梳理定型,而且弥漫着一股甜香,民间的梳头水远不如此,哪怕出门前费心梳好,跑一跑跳一跳,不到半日便松散了。久而久之,无人模仿成功,这飞仙髻遂成为公主独有的一般了。

      公主梳飞仙髻,头发分两股绾起,高耸如兔耳,摇而不脱落,显见得宫女的手法非常灵巧。

      瞧见那标志性的两侧高髻,就知是公主驾到了。本来或坐或站的数十人一齐躬身行礼。

      “都免礼吧。”

      恰逢稷州水灾,不好铺张,宴席的排场比较随意,花前、廊下、楼中、水边,都安放了桌案椅凳,随坐随歇,场面变得格外广大。

      公主来到正中的位置坐下,找些话与宾客们说,说了一大串,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她高贵的身份摆在那里,众人均有趋奉之色,再琐碎的话,也得稳稳地接,细细地答——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起来。

      众人瞩目中,她终于进入正题,两眼审视着场面,下颏略微一点:“本宫听说,今日的宾客内有一位宋佛公子,有诗名,有大体,雅而不素,得国士之风,是哪一位呢?请出来相见。”

      她这一句话掀起了一个高潮,为宋佛造出一场特别的声势,欢乐的气氛陡地紧张起来。在场的人难免忙乱,都开始了窃窃私语:“谁是宋佛?”

      “前些时间,制举登科的士子!”

      “是他!”

      “我怎么听说,这人进过上林苑偷花,险些被打死,最后是公主饶了他?公主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公主那是大发慈悲,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说不定连偷花人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嘿,没想到这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想方设法来笼络了吧。”

      “不对啊,他是外地人,在长安没有门路,公主不认识他,那是谁保荐他应试制科的?”

      所有的豪贵都伫立着,宋佛胸腔里的心要跳上口边了,脑子里的弦也要崩断了,他耳边嗡嗡的,全是议论声,听不见什么,众人把他的眼睛眩花了,也看不见什么。

      他定了定神,开始往前走,众人像开道似的闪开,各种目光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簇拥相送。

      他终于走出人群,来到公主面前,仍是一袭白色麻衣,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低回慢转,做足了恭谦忍耐的姿态。

      公主身穿银朱绡丝长裙,项戴金螭璎珞,以一手支颐,独坐于正位上,千重高拥,一枝独放,明媚鲜妍之至。

      她的眼睛闪闪熠熠,像是一束光线自头顶倒扣而下,连台下都照亮了,犄犄角角都清楚。有这样一双眼睛,你就不能怀疑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的一幕。

      公主直起身,下座步出,俯视着地坪下的宋佛,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第一次帮助他。宋佛满怀的汹涌沸腾全在这一双眼睛中得到了安宁。他所有的争取,所有的希望,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是为了这一束光线。

      宋佛昂起头,骨骼的走线如同高崖飞瀑,流畅舒阔而兼具棱角:“贱名与闻天听,不胜荣幸。”

      她嘴角弯弯,将一只手伸出来,不假思索,毋庸置疑,好像要拿走他的命运,再给予负责。臂间一条帔帛镶满了碎宝,不偏不倚地正映在日头之下,发射一粒粒炫耀的晶光,斑斑点点全蛰在宋佛的面上,宋佛闪一闪眼睛,却是微微地笑了。

      这一幕,京中不消半日便传开了:新科士子宋佛,翠琰雄文,黄庭美翰,公主爱他的才学,便罗致在幕下。自此,京中的王公豪贵,再无一人敢把捉婿的主意打到宋佛身上了。

      夜晚来临,昭阳坐在温泉边上,两只脚泡在水中,一下一下地踢着水。

      忽然横过来一眼,眼中半是阴森半是火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挨了这一眼的是侍卫甲,也就是苍官。苍官木着身子,表情愈发地愁烦,大约受不住温泉这里的溽热,汗在脸上慢慢地爬着:“公主息怒,这事是属下失职,公主若要降罪,听凭处置,绝无二言,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牢狱里的贼寇一致自杀,白鹤山再无贼党踪迹,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公主的指示教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知我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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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我脑子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对话:一个说,哥们怎么能写这么慢哥们,另一个说,你也不看看写出来不修文是什么东西你敢直接发吗哥们?qwq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