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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神王邀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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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罗珈。
这样冶艳妖美的遮罗珈,她活的这三百年里,也是第一次见。
她以为.......
迦楼罗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那双飞扬又带着讥笑的眼眸,一时间竟不能反应。
她见到的遮罗珈,一直是那个轻袍缓带,青衣雅致的神君,他会坐在婆娑树下,极静极美地读一卷经书,会在她闹腾的时候,轻笑着摸摸她的头。
然后以指做梳,从她发间穿过,彼时彼刻,她就会安静下来,与他说起她知道的趣事,然后慢慢地在他身边安睡。
在她心里,他是神性的具象化,他站在她心中构筑的高台上,像一轮永恒的月亮。
她从不知道,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飞扬,傲慢,凌厉,战意森然。
又,又带着属于异性的诱惑和侵略性。
她从未如此刻一样意识到:原来遮罗珈是个男子。
是个与她、与孔雀不一样的,与无情、与花满楼一样的,男子。
她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投在遮罗珈身上,红衣少君带着锋芒逼人的少年气焰,每一步都踏得骄傲从容,仿佛是天地的主人。
他越过怔忡而立的她,径直走到了温素的面前。
温素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一如她默然站在战场上,眼神冷淡,气势沉凝,却在少君走到面前的时候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愿赌服输,叫姐姐。”
遮罗珈气息一飘,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道:“上次明明是平手。”
“我踩到你脸上了,你说是平手?”
明明他们看不见她,迦楼罗还是默默地一低头:好猛的老妈,对着这张脸还能踩的下去。
“我拧断你右爪了。”
温素道:“少离也看见了。”
“我拧断你右爪了。”
迦楼罗:“......”他们做凤凰的,都这么凶残的吗......
温素终于被气笑了,“耍诈也算?”
“彼此彼此。”遮罗珈身上迅速地蒸腾起一小片雾气,转瞬间他的红衣就变得清清爽爽。
迦楼罗这才注意到,比起后来他的广袖青袍,现在他身上的红衣显得紧窄利落,勾勒出他清瘦的腰身,像一把柔韧的弓。衣袖和衣领上都隐隐绣着银色的暗纹,一只展翅浴火的凤正栖息在他衣领上,带来风里炽热的吐息。
他真的变了很多。
迦楼罗迷惑了:难道时间真的这样无坚不摧?让曾经恣意骄纵的少年变成沉稳静默的男子。
她出生得太晚,以至于初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时间里悄然改变了模样。
遮罗珈侧首向温素道:“我跳得好不好看?”
“你要在你成年礼上献给神王?”
“是。”
温素沉吟半晌,在遮罗珈有些紧张的目光里摸着下巴道:“你不要把阿奢梨的名字说出来。”
遮罗珈顿时气结,阿奢梨是紧那罗族出身的女官,以清歌妙舞闻名三界,他也是请教了阿奢梨才有了这支舞。
温素在他怒目而视下无辜地回望过去,还耸了耸肩。
过了一会,遮罗珈突然展颜一笑,风姿万千,“你说的是,我天资平平,自当勤勉练习。”
不对劲啊。温素想。
不对劲啊。迦楼罗想。
母女俩都对遮罗珈了解甚深,他可不是那种虚怀若谷,骂不还口的主儿,相反......
果然,只听凤族少君淡淡道:“我若跳不好,八成要像你一样,路盲的大名传遍三界了。”
遮罗珈微微一笑,眼眸里是一片纯粹的同情:“毕竟,很少有凰能飞着飞着飞到烛龙大神嘴里去。”
迦楼罗:“......”
温素:“......”
迦楼罗扑过去,“母亲,你冷静......”然后不出所料地穿过了温素的身体。
凰王殿下甚至懒得冷笑,抄起刀就砍了过去。
遮罗珈向后一仰,瞬息间在退了数十丈,在迦楼罗来不及看清的情况下就握住万年春的树干,腾身而起,稳稳地坐在了它巨大的花冠里。
一片浓郁的紫云里落进了一点朱红。
他像神树孕育的幼子。
遮罗珈翘着腿,居高临下地朗声大笑。
少年的快乐被风送过来,让手提金刀的将军也不禁笑了起来。
温素懒得跟他计较,一步踏出,也落在了万年春的树干上,与他并排坐着。
迦楼罗悄悄地跟着他们,不远不近地坐了下来。如果她没有进入擎云宫,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母亲如此生动,也永远不会见到属于遮罗珈的另一面。
时光如此静谧美好,她逃避地不想去追寻那些可怖的真相,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场幻影就会结束,也不知道结束了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她只紧紧追逐着温素和遮罗珈的一颦一笑,希望能将他们的快乐深深印进心里。
她托着腮,笑着注视着他们。
温素从怀里掏出一小袋干果,那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种子,抓了一把放到遮罗珈手里。
遮罗珈也不客气,拿起一枚就放进嘴里,“你又去偷羲和女神的焰果。”
温素:“清高可以不吃。”
遮罗珈:“辜负你被羲和抽得满头包。”
他一边把壳扔到树下,一边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温素随口道:“神王陛下要大开宫宴,我替凤君来拿请柬。你不知道?”
遮罗珈眉峰一动,侧过脸来问:“什么时候?”
“下个月末。”
遮罗珈摇摇头,“不可能啊。”
温素吐出果壳,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宴会嘛,来来回回就那样。”
神王虽然高居云宫,但宴请他们的次数也有那么四五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遮罗珈眼睫垂落,似乎在思索,温素见状不由得坐正了身子,戳戳他道:“怎么?”
他沉声道:“下个月末是神王与诸神聚会的日子。”
“啊......是这样。”温素眨眨眼,英气的眉峰也不禁微微一皱。
神族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凤族跟麒麟族龙族也是不一样的。他们内部有自己的语言文字,规矩,习俗,修炼法门,可另一方面,他们对于三界的认知是一致的,这体现在他们的交谈处事上。
比如他们看到其他种族,他们想的是能不能为他们所用。能征服的征服,不能征服的就拉拢,实在不能拉拢的,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他们要发展势力,要生存,但不能引起众怒。
但神族们不一样。
他们不关注势力,不关注食物,也不关注三界的变化。只要不惹他们,他们就是无毒无害的路人甲,甚至偶尔还会送点土特产给三族,比如昆仑上的葫芦什么的;但只要惹到他们,不好意思,八成就被烤烤吃了。
什么?你问剩下的两成?
剩下的是生吃,满意了吧?剥皮拆骨只留下肉,他们还会凶残地把皮毛骨头便宜卖给自家洞府附近的小妖们!
哭哭啼啼去神王那告状,只能看到神王那张无辜的俊颜:谁吃的你找谁啊。找我有用,那要天道做什么?
总之,小心点绕着他们走就算了,但问题就在于:他们极度排外!
他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过自己的节日,只不定时跟自己的同族们聚会。
你说什么人家听得懂,人家说什么你听不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了他们的忌讳,然后就被抓来吃了。
天道大老爷!这是何等的冤枉啊!
所以这就是一凤一凰此时愁眉不展的原因了:开天辟地以来,可没有任何外族有幸参与到神族聚会里啊!
温素嘶了一声,“不至于,我们是宴席上的菜吧。啊,哈......哈哈哈.....”
迦楼罗被这个不吉利的冷笑话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瞥了遮罗珈一眼,只见少君的表情一言难尽,“也许,师尊会开两场宴会?”
温素诚恳地道:“那你还是相信我是三界第一战神吧。”
遮罗珈气息一滞,最后无奈地叹气,“总归还有其他三族。静观其变吧。”
神王的宴请,你敢不去?既来之则安之,神族们总不会发狂把三族族长都生吞了。
温素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果壳碎渣,满意地道:“那行,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迦楼罗慢慢站起来,她想跟着温素。
遮罗珈随意地摆摆手,慵懒地仰躺在树干上,万年春的藤蔓悄悄地递过来一大片叶子,正好盖在他脸上。
灿烂的阳光穿过云雾,略过树梢,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风怡暖,日初长,好春光。万象此时皆得意,少年携手踏芬芳。
直到后来悲辛苦难滚滚而来,改变了旧人的模样,迦楼罗仍然记得这一天:一个在树梢上安睡,一个面向灿烂的骄阳。
四周似乎有云雾袭来,迦楼罗忍不住迅速地向温素奔去,可在她即将贴近温素衣袖的时候,将军和少君都消失了。
她失落地垂下手,明明知道那只是旧时光里的幻影,可她仍然为他们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她此刻又身处那座雪白巍峨的宫殿。殿门洞开,她怅然站在殿内,侧首见到大殿上首本该是御座的地方垂落着一道雪一样柔软的帘幕,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珠玉垂落,凤羽琳琅,有微风吹动了檐角的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两位白衣紫带的美丽女官从帘幕后转出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其中一位俏丽的女官道:“该来了。”
另一位女官看起来更为清冷沉稳:“把姐姐送去娘娘的九天宫。”
俏丽女官道:“那妹妹?”
清冷女官竖起一根手指,不动声色地向后一瞥。
俏丽女官立刻屏息收声,侍立一旁。
迦楼罗疑惑地抬头望过去,又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殿门。姐姐,妹妹?谁?
地府,无尽水域。
黑无常一步踏出,便从漪兰宫来到了无尽水域的最底层。这里不似囚禁迦楼罗王的第一层,幽暗静谧,反而水雾氤氲,热气蒸腾,宛如置身于一片沉寂的火舌炼狱。
他抬头望去,水面下,半隐半现地悬吊着一道巨大的身影——
蛇首,鱼尾,燕颔,鸡喙,龙纹,骈翼。
那是一只凤凰,那是......转轮王。
赤炎之羽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光辉,被细如发丝却坚如天网的琴弦悬吊着,四肢被强行拉开,以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姿态垂落在水面之上。
神禽早已不再高傲尊崇,而是如同烈火焚尽后的余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颤抖着吐息,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苦刑。
黑无常停住了。
他早就看过这样扭曲痛苦的凤凰,无数次了。但每一次,他都无法习惯。
不,怎能习惯?!
这不仅是对他身体的折磨,更是对他灵魂的凌迟!曾经翱翔于九天,沐浴在烈火中的凤凰,将被永远,永远地关押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深处。
连死都没有声音。
不,连死都不能!
他几乎能感到那根根琴弦下,皮肉被割裂的细微呻吟,连水汽都掩不住的血腥与灼热。
他心头酸苦,几乎要落下泪来,不忍再看,快步走到岸边的石床上。黑无常跪在石床旁,轻轻按着青衣神君的手臂。
自从那日殿下从囚禁迦楼罗王的水域第一层离开,他身上的伤势便以不可遏止的速度爆发开来。殿下本来帮助摩昂吞噬了水神共工就已经深受重创,但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伤势,想要看护迦楼罗王一程,但不知道她跟殿下说了什么,殿下心神大恸,甚至来不及回到漪兰宫便昏迷过去。
高烧三日,血气蒸腾。
这只以赤炎火德为天赋本领的凤,也被席卷而来的伤痛击垮了。
凤族烧起来,散发的灼热气息足以蒸干整个地府的鬼魂,黑无常无奈,只能带他来到无尽水域的最底层,最靠近他真身的地方,希望以这里丰沛的水汽暂时压制他的伤势。
那位火焰里的君王,如今却只能蜷缩在雾气蒸腾的深处,昏沉不醒。
“陛下,我错了.....我错了......”转轮王嘴唇干裂,发出迷乱的呓语,“我不恨陛下.....不恨,不恨......”
黑无常轻轻按住他颤抖的手臂,低声道:“陛下原谅你了。”
他蜷缩着,像一只失去庇佑的幼兽,低低啜泣,在梦魇中颤抖地重复:“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陛下饶恕我们......”
这几天来,殿下一直深陷在梦魇之中,似乎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神明静静地坐在玉阶之上,俯视着他。他跪在阶下,流着泪,颤抖地认错,求饶。
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梦,神王陛下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呢?让他这样坚韧的灵魂,在经过在无数岁月的侵袭之后,仍然战战兢兢,像最卑微的罪人一样流着泪向神王认错。
“我不恨陛下,不恨......不恨,温素.....父君......我再也不敢了,陛下。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在无尽的黑暗里恐惧地哭喊着,连声音都那么小,好似不敢让尊者感到厌烦。
黑无常擦去他的眼泪,但他知道这样没有用,因为转轮王的灵魂不在这里——他已经回到了万年前的擎云宫里,在大正殿的玉阶之下,在神王陛下的脚边,用一生都未能挣脱的方式。
低头,认罪,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