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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他本只是顺手解这姑娘的围。

      可此时听到她的音调,想到她怀里的百合,一切的一切……

      他呼吸骤紧,有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婢妾姓薛,扬州人士。”薛兰漪先一步道了身份。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自何处而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薛兰漪这个名字是教坊司的妈妈取的,只有“漪”字是她执意保留。

      后来,她被魏璋救回京城时,因为惊吓过度失语,索性就学了吴侬软语。

      不一样的口音方便她遮一遮罪奴的身份。

      她又怕旁人察觉出来自己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罪人,转了语调,改了一切素日习惯。

      此时突然被魏宣盘问,她心里发虚,稍稍退开,防备观察着魏宣的表情。

      魏宣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似乎还有一丝落寞闪过,久久站着。

      风萧萧过,裹着零星雨点落在他眉心,晕湿了白纱。

      他被寒凉惊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复又舒展,自嘲般笑了笑。

      “下雨了,走吧。”他撑起一把油纸伞。

      白色的伞面焕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脸又恢复了方才死水无波的模样。

      薛兰漪点了点头,在他右后侧保持距离,不远不近跟着他。

      如此,两人十分顺遂走到了后院。

      薛兰漪见他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意思,方松了口气,在他肩侧道:“多谢公子。”

      她知道魏宣想入府有千百个办法,他让她引路,实际是怕她在路上再遇人刁难。

      加之方才他出言相助,解了她被押送官府之危。

      她自是感激,侧目看他,恰见他青灰色氅衣领下隐约露出孝服的边缘。

      她又道:“也多谢昭阳郡主。”

      她想他应该不忌讳的。

      魏宣果然眉梢稍解,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应也是盛满笑意的,“不必客气,她啊,小时候被迫穿耳洞,流了三日的脓水,为此哭红了眼,说将来定要废了穿耳之习,再不叫旁人受这苦楚。”

      那么久远的事,那么小的耳洞,即便流了脓水,也很难被旁人注意到。

      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阿璋性子冷,你多担待。”身边传来温煦如风的声音,缓缓的流动着,抚平心里的褶皱。

      薛兰漪讶异不已。

      原来只要愿意,哪怕不透过眼睛,也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吗?

      “大公子怎知我与世子……”

      “姑娘手上的百合是送给阿璋的吧?”

      魏宣恍然想起弟弟也是极喜欢百合的。

      幼时弟弟就很爱黏着他,学着他,信誓旦旦地说:“哥哥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无论如何咱们兄弟永远一条心!魏氏双雄!横扫匈奴!”

      所以,很显然这姑娘和她怀里的花都是为弟弟而来。

      “阿璋幼时是极活泼的,如今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但心是好的。”

      “我知道。”薛兰漪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他若无情,当年又怎会不惜生命去救她呢?

      薛兰漪永远忘不了也是这样一个春雨潇潇的季节。

      少年驾马带她逃出军营,横越百里沙场。

      彼时他已经被碎石伤得摇摇欲坠,血肉模糊的脸耷拉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着,“漪漪别怕,我们要回家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潺潺流血,可薛兰漪一点都不怕。

      即使在无水无粮的黄沙中走了两日,直到昏厥,她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

      再醒来时,她躺在枯骨遍野的湖边。

      魏璋正蹲在她身边,微眯双目摩挲着那块玉佩。

      所幸,他们还都活着。

      薛兰漪的情绪汹涌而来,忽地就扑进他怀里。

      她极少哭,却在那一刻眼泪决堤。

      泪水顺着魏璋的脖颈流进去,湿透了他的衣襟。

      “别离开我,以后都别再离开我好不好……”她埋在他脖颈间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曾以命相护,又给了她一方安稳的天地,他自然是极好的。

      薛兰漪想了想又道:“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细雨敲打着油纸伞,氤氲水雾如梦似幻隔在她和魏宣之间。

      他们在说话,却又看不清彼此。

      两人就这么说着心中挚爱,并肩往观星楼方向去。

      高阁之上,俯瞰下去,两人并肩漫步的笑颜渐渐被伞缘遮住,最后只剩一个同心圆缓缓移动。

      魏璋凭栏而立。

      房檐上一滴水珠坠落,恰流进魏璋脖颈中。

      他将水珠掬于指尖,不紧不慢碾磨着。

      直到水珠彻底从指腹上消散。

      “令……兵马司、锦衣卫、北营待命,明日准备收网,肃清先朝余孽。”

      身后随从腿一软,下意识看了眼阁楼下的男女。

      再想到轻飘飘几句话,擅自调遣了督察院、禁卫和兵部三处。

      随从诚惶诚恐,“敢问大人,若是圣上责问起来……”

      “无妨,去办。”

      他的目光缓缓从那对男女身上剥离,退了半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彼时,魏宣和薛兰漪也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

      “姑娘往左走就是阿璋的停云阁。”魏宣将伞递给了她。

      大公子腿脚不便,薛兰漪没有让他淋雨的道理,连忙摆手。

      正要开口拒绝,越过魏宣肩头刚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

      “世子!”薛兰漪眼神一亮。

      但见魏璋未撑伞,一时也没多想接过伞来,提起裙裾奔向他。

      魏璋从不爱打伞,狐毛披风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发髻也微湿。

      薛兰漪替他撑出一方无风无雨的天地。

      “世子身有旧疾,莫要受凉才是。”

      她说着放下花盆,取了绢帕想帮他擦拭肩头的水珠。

      “不劳!”魏璋拢了拢披风,狐毛划过薛兰漪指尖。

      她没碰到他。

      魏璋的声音好像更疏离了些,比昨日更甚。

      甚至没看她一眼,径直朝魏宣去了。

      而魏宣被晾在雨里,重重咳了几声。

      身形也不如方才挺拔,弓着背,杵进泥地里的盲杖微微抖动,似有些难以支撑。

      薛兰漪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也朝魏宣走来。

      到了两个男人面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伞默默偏向了魏璋。

      雨水从魏璋左侧滑落,他再淋不到一丝雨,薛兰漪的右肩却已挂满水珠。

      她难为地朝魏宣屈膝以礼。

      魏宣并未在意,凭空摸索着拍到了魏璋的肩膀,“阿璋,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前几日捎回来的生辰礼可还喜欢?”

      “安好,兄长费心了。”

      魏璋退了半步叉手以礼,言语也恭敬,可避开了扶肩的动作。

      薛兰漪为了给他撑伞,也连着退了两步。

      魏璋身长八尺,薛兰漪实在吃力,踮起的脚尖稳不住,摇摇欲坠的。

      对面的魏宣隐约听到了姑娘因为累而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他终有些不忍道:“方才薛姑娘一直聊你呢,要好生对待姑娘家的真心。”

      “兄长教导的是。”

      又是一片死寂。

      三人各自无话,周围的雨声显得越发清晰。

      良久,魏璋掀起眼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兄长,“刚好,弟打算纳她为妾,就定在明日,同生辰宴一齐办了。

      既然兄长如此关怀,弟想请兄长做此见证人,明日当着众宾客为我和她拟定契约。”

      魏璋从未跟薛兰漪提过让她过府是为了纳她入门。

      薛兰漪神色一僵,讶然望着他背影。

      玄色狐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过于冷硬。

      薛兰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梦寐以求与他常相伴,可此番他主动开口,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魏宣亦摇了摇头,“阿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兄长何意?”

      魏璋处理其他事务时,总有股运筹帷幄,条理分明的劲头。

      可在感情一事上,眼中空无一物,点不透一般。

      魏宣默了默,耐心道:“两人相处讲求你情我愿,两心相同,你是否该征求一下薛姑娘的意愿?”

      “妾……”

      “无妨,只要兄长无异议别的事都不难。”

      魏璋自始至终只盯着他的兄长,未曾回顾。

      他从未在意她的意见。

      薛兰漪握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指尖陷进了掌心里,几欲滴出血来。

      而偏出去的半边伞也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归正……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多,非喜欢把外头脏的臭的往怀里揽,娘管不了你,可又何苦强你兄长所难?”

      此时,肃穆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院落的宝瓶门处,一鹤发老妪被婆子搀扶着蹒跚而来。

      妇人头戴双凤戏珠的抹额,中间镶着绿宝石,光华熠熠。

      身后护卫嬷嬷跟了数十人。

      这般排场俨然就是国公夫人魏氏。

      老太君三年前就已持斋净业,闭门谢客。

      薛兰漪万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形下遇上她。

      她慌乱屈膝行礼。

      老太君瞥了眼这细腰软骨的女子,眼中厌弃更甚,“你在外面胡闹也就罢了,还要把人纳进来,让你兄长给你主持婚仪,旁人看去岂不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

      没规矩三个字咬得格外刺耳。

      薛兰漪忽然意识到她慌张之下行错了礼。

      地位相似才行万福礼,以老太君的身份,以她的地位,唯有行稽首礼才妥。

      薛兰漪蹙眉看了眼脚下泥泞不堪的水潭,到底提起裙裾颔首欲跪。

      “娘身子骨不好,怎么来后院了?”

      此时,青竹杖从薛兰漪眼前探寻而过,朝老太君去。

      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竹痕。

      老太君瞧大儿子连走路都难,忙上前搀扶,眼中凌厉也被疼惜之色淹没。

      “娘还不是猜到你这小子定又没打伞?”老太君取了伞给儿子撑着,嗔了他一眼,“总不爱打伞,再不打伞,娘就打你。”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娘若真心疼儿子,就莫要在雨中逗留才是,儿陪娘回崇安堂。”

      他的手掌向后一拂,示意薛兰漪不必跪了。

      老太君自然瞧见了儿子的小动作,只是三年未见,此刻也顾不得旁的了。

      “宣儿从边关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应是饿了吧?娘做了你喜欢的鲜笋汤。”

      老太君这些年抄经礼佛,身上总沾着肃冷的檀香,此时满袖都是烟火气。

      俨然起了个大早准备膳食。

      魏宣心里自是暖和,“还是娘疼儿……”

      话到一半,又滞住了,“咱们一家子许久未聚,倒有很多话要与阿璋聊,不如一起用午膳吧?”

      “我已用过了。”魏璋遥遥对着老太君和魏宣行了个礼,“母亲与兄长自便。”

      话音落,头也不回往反方向去了。

      薛兰漪还撑伞站在原地,连情绪都未回拢。

      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该何去何从?

      “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一并带走!”老太君下了令。

      魏璋脚步一顿,只听老太君在身后冷哼,“此地是镇国公府,不是内阁大学士府,老身还容不得人污我百年公府的门楣!”

      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薛兰漪。

      显然,那个不三不四,污了门楣的就是薛兰漪。

      齐刷刷的目光扎得很深,很疼。

      薛兰漪好像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她匆忙朝魏宣方向屈膝一拜谢他出言相助,之后去抱奄奄一息的百合,准备离开公府。

      来时,花都要开了。

      去时,原是一滩烂泥。

      所有的羞耻感压在心头,她脚步虚浮得像踩了棉花一样,快要支撑不住摔倒了。

      一只大掌忽地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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