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坐忘》漫容与

1、楔 子 狂沙荒漠覆天苍

　　“我非杀他不可！”
　　混沌的意识中骤地冒出这句话，仿佛是一种深远的呼唤，在耳边回荡不息。
　　本已作罢挣扎，愿赴沉沦，却好似忽有人来扔下一截不知牢靠的麻绳。他想也没想那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谁手，便死命地抓住……

　　舌尖微腥，这最初的一点星微感触却将他从一个虚无的世界突兀拉回。耳边再度响起覆没一切的猎猎风声，飞卷的沙粒仍不住击打在他周身，他却无知无觉，只极慵地微睁开眼，乍见浑黄中漫天血染的红怵然夺目。

　　只这一望，风声好似都褪了去。脑中亟渐清明，满腹空朦只作得一声无力的嗟叹。
　　原来哪也未曾去过。
　　仍是躺在这，纹丝难动，寸地无移，枯然待死。

　　方才意识飘忽，仿佛魂出千里，去到这沙漠的尽头，那里有好几处陌生而熟悉的所在，或许有看不遍的红尘中千般万种模样，或许有历不尽的紫陌里倏来忽往事物。
　　可是现下细细想来，那些似真且幻的东西却像遇着风般的云片一样四下逸散，想要捂住一丝也是不得。
　　他索性闭上眼作罢这无谓的执着，无力地苦笑了笑，这一笑扯得干燥皴裂的面部极至生疼，他心里却倏生出些辨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来：这样的笑，仿佛很熟悉，又仿佛极陌生；似乎极远，又似乎很近。

　　这片荒漠就是一个大刻漏，点点滴滴漏尽他的生命与希望。
　　这些日子——他已记不得是多长多久，只知道自己打昏沉中醒来，便已是身受重伤、手足俱废地躺在这个沙坑之中待死，叫天无应唤地不灵。
　　隐约记得，也曾期盼有人路过此处搭救自己，可是瞧着落入沙坑中的日光重复着一点一点从这面移到对面，细数着日日夜夜，他的希冀也随着体力慢慢地被时光耗尽。若非这沙坑既狭且深，日头不大照得着底处，且坑缘处又生了些矮树，阻了不少飞沙走石覆落，只怕他内力再如何精纯，也撑不到现下。

　　卧身近处本稀疏生着些不知名的荒漠矮草，叶片星微点大，均已被他这些时日嚼了个干净。现在及目处已寻不着片缕，此时饥渴难耐，他只得凭着记忆，动用仅有的微弱气力用下巴去蹭开松散的沙石，寻找深处的草根来食。
　　经过沙漠过久的耐炼，铜铁也会蚀化变形，更何况于凡胎□□？
　　此前赖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是什么？他已无暇思顾。
　　而现下，更多的是本能，抑或是骨子里原本隐没了的那些子倔强。

　　蓦地头顶一声鸣响穿云裂石，他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大祸临头，不由地顿住了动作，连气息也屏然。
　　极缓极慢地将脑袋放平，平素极简单的一个动作此刻却好似花费了他毕生的时间与气力。仰面望去，隐约只见数只兀鹰在殷红的天穹上疾速盘桓，啸鸣声声促戾催魂，想必已经觅定了哪处的猎物，只待最后一击，便可啄食下肚。
　　他怔怔地盯着那几只鹰，知道在劫难逃，反倒弃了恐惧，渐归平静。这些时日，他已饱尝了临渊一步四顾无岸的滋味，无法想像还有什么较之更为难以下咽。
　　“唉……”他张了张口，气流却尽数阻垣在胸臆，竟连一声叹息也再无力吐纳出来。
　　心想着物竞天择，死生轮回，本是道之所在。此时死了，足那几只饿鹰裹腹，也算是了此无用残身。然只是如此一怠，一只兀鹰仿佛瞧准了他此刻顿息，已然抢先俯冲了下来。

　　兀鹰羽翅鼓动，疾风迫面。生死一线之际他脑中倏而千百片絮纷乱错迭铺天盖地而来，恍惚中他却只揪到一角虚无的如雪衣袂。
　　那衣袂悠扬翻飞，隐绰倏忽，挟着沁心彻骨的温醇冽香。
　　恍惚间他松了手，那角衣袂便荡出极远，末了遭黄沙掩埋了个干净。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可施为，只觉胸口被一拨一拨抽空，眼中神色便即暗淡了下去……

　　兀鹰径直落下，尖厉的嘴喙照准了他死灰般的左眼。
　　他骤然看见自己执着一柄寒光长剑，冽冽矗在山巅。剑锋所向，混沌一片。
　　脑中突兀窜出这个画面，便似一把利刃剖开黑暗混沌破茧而出，他倏地眼中迸射出异样的光彩，猛地一侧脸，躲开了兀鹰的致命一击。
　　那鹰扑了个空，几乎是擦着他的太阳穴啄到左面的沙地上，双足扑腾起一地的沙，旋而回身扑腾起，唳啸着又往他左眼啄来。
　　他此时侧着脸，兀鹰于近处攻他左眼，他是断然闪避不开的。一发千钧之际，他瞅见右边地上散落分布着许多弹丸大小的石子，正是方才自己寻觅草根时打地底挖出的。当下硬是咬牙蓄起全身最后一股力道，张嘴胡乱叼起一抹，扬脸运劲喷射而出，正中那近在咫尺的鹰。
　　那鹰想是吃痛得紧，悲鸣数声，振翅重飞霄上，苍色的羽毛好似落雪般纷纷簌簌。
　　他望着如真似幻死丧般的情形，眼前愈发朦胧，浑似已然入梦。

　　恍惚间再睁开眼，有个相貌英秀的少年流着泪俯身望着他，目光切切，不住地唤着，“殷六叔，殷六叔……”
　　他环顾四周，见近处有好些人一动不动伫望着自己，远处更有好些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心里忽然踏实了好些，侧脸吐出口中的石子，张口问那少年：“你……是在……唤我么？”声音又干又哑，似不是自己的，亦弱不可闻。
　　那少年附耳至他嘴边听他说话，他能听到对方极轻极轻的抽泣声。透过少年瘦削肩头乌青的发丝，他恍惚瞧见不远处矮树后那抹月色清华。
　　似曾相识。
　　少年听罢，伏到他耳边细声道，“殷六叔，已无事了，已无事了。你先别说话，且服了药，好好歇息。”说罢，打怀里取了止痛护心的药喂他服下。
　　他收回恍惚的目光笑了笑，服了药，感觉腹中暖意回旋，乏得紧，很快便垂眼睡去了。
　　睡去前脑中最后所想竟是：这又是一个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