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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坠楼(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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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其骏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记得六年前,孙明天跳江那天,他正好在江边摆摊卖杂志,好不容易挨到午夜时分,城管下班了,他趁灯下无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把真正要卖的东西拿出来——巴掌大小,金属质地的ZIPPO打火机,若是摆在商场陈列柜,要卖好几百乃至上千元,到他这里,只要八十八,所以有一批常年固定的老主顾。
然而那天还没等到第一位客人,大桥上忽然引发一阵骚动:“快看!有个女孩跳江了!”
很快童其骏听到,距离他不远的江面,传来“扑通”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跳江的女孩。如果那女孩有意通过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恐怕不用三五分钟就会溺水身亡。
三五分钟,何其短暂,童其骏自诩不是好人,站在江岸,大概犹豫了一分多钟,终于泄气,咬咬牙,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孙明天被救上来的时候,如同濒死的鱼,鬓发沾着泥沙紧贴耳侧,面部肿胀,嘴唇青紫,眼皮翻白,自主意识全然丧失,送去医院急救,几次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又因肺水肿在医院住了三周。
她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碰巧看见童其骏坐在病床边。那时童其骏跟她说,听见她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妈妈,既然有所眷恋,就要努力活下去。
孙明天无声地笑笑,说,我妈早就死了,被人杀害的,抓不住凶手。
童其骏说,警察都是靠不住的,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去找凶手呢?
孙明天垂着头不说话,但童其骏发现她的双眼慢慢地恢复了些许神采,犹如寂夜中乍然亮起的火光。
童其骏自从遇见孙明天,就知道这姑娘拧巴,认死理,对不在意的人或事不管不问,但只要牵扯到她妈,她就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追杀到天涯海角。
“我没说不相信你,我们来京市,不就是为了找凶手的吗?”童其骏语气放缓,几乎是哄着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现有的线索太少,恐怕只有南临区警局的人最了解,但孙明天不相信警察,宁死不愿和警方打交道,思来想去,还是得从王靖这边着手去查。
“童叔,能帮我打听到王靖的家庭住址和单位吗?”
童其骏也是京市人,早年做买卖的,在一帮贩夫俗子中颇有人缘,当即答应:“行,我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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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队,有情况。”黄骁从审讯室快步走出来,“王靖遇害的那晚,监控室本来应该有三名安保人员留守,但他们是一个宿舍的室友,那晚消极怠工,约着喝酒去了,就把看监控的工作甩给了国际金融大厦的一名叫做萧强的清洁工,我认为他有重大嫌疑。”
“清洁工?”陈臻惊奇地咦了一声,“我记得监控里王靖最后出现的时候,也有一个清洁工吧?难不成凶手真是他?”
“如果萧强真是监控中的那个清洁工,他篡改视频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形抹去?原本站在王靖身边,被抹掉的人又是谁?同伙作案?”
不排除这个可能。
萧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束手束脚地坐在审讯室内,嘴唇直哆嗦,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警官,真不是我,我没杀人……我、我怎么敢啊?那、那个女人,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若是黄骁来问,萧强不至于这么紧张。在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之前,警方问询大多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顶多动用测谎仪或者背背法条,讲明隐匿罪证需承担的法律责任,而不至于威慑、恐吓,那不合规。
但季寻不一样,他不是警察,主要目标不是办案,而是来捉拿“金蛇”的,因此在萧强看来简直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咄咄逼人,好似成天在法律界限边缘游走,在黑白两道厮杀的大佬,是个人物。
季寻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萧强。看起来还算年轻。
“你多大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三十了。”
季寻把笔记本电脑推过去:“监控视频里面那人,是你么?”
萧强急忙摇头:“不是!不可能是我!你看他头发,我可是天生的自然卷!”
“发型可以伪装,你得想办法证明自己。”季寻冷冷地说,“否则会被确认为犯罪嫌疑人。”
萧强欲哭无泪,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什么人,居然还牵扯进了谋杀案当中,也怪当初他自己太贪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天我本来都要下班的,老亮他们说要喝酒去,给了我一百块钱,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值班,那可是一百块,顶得上我两天的工资,我就答应了。”萧强小心翼翼地说,“但等老亮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监控室里头的时候,我老婆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舒服,她怀孕六个月了,这几天老吐,我着急就回去了。”
“也就是说,那晚监控室没有一个人?”黄骁追问。
萧强点点头,补充了句:“我可是锁了门的啊。”
这就奇怪了,不是萧强,又会是谁呢?黄骁继续问:“有没有人能证明,那天晚上八点以后你确实离开了国际金融大厦?”
“有有有,那天不是台风么,我们村口防雨的棚顶塌了,砸伤了好几个村民,我忙着送他们去医院急救呢……那么多村民都看见我了,还有医院,肯定能证明吧!”
黄骁探讯地看向季寻,季寻颔首:“去查查。”
很快,警方拿到十余位村民的证词,以及那家医院的视频。案发当夜晚上八点十五分,萧强到达村口。八点四十分,萧强和村民们待在医院急诊部,他杀害王靖的嫌疑确实不大。
“这女人,你认不认识?”季寻将王靖的生前照片推过去。
“不认识,”萧强苦笑,“我们打扫卫生的,那大楼里每天人那么多,我哪能都认个眼熟?”
“最后一个问题,”季寻点了点头,情绪没有丝毫波动,“那天晚上监控室除了你,还有谁能进?”
“没了,老亮特意叮嘱我,钥匙在保安部只有一把,让我千万不要弄丢了,我第二天就把钥匙还给老亮了。”
“再去查查这家保安公司,主管人是谁,找他问清楚。”季寻将抬步刚要走的黄骁叫回来,吩咐道,随后低头看了眼萧强,“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走了。”
“谢谢,谢谢警官!”萧强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功脱罪了,如蒙大赦,站起身来就要溜,忽然想到了什么,步子一停,迟疑道,“对了,那天晚上有件事很奇怪,我下班回家后就把工作服脱下来放在格子间了,一般不会有人拿的,可第二天我再回来上班,却发现我的工作服不见了。”
“季队,就这么放他走了?”黄骁盯着萧强离去的背影,目光愤愤。
“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还能问出什么来?”季寻翻看着往年的案件卷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你根据证词,简单推论一下吧。”
黄骁差不多快要习惯他万事不经心的工作模式,当下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道:“萧强的作案可能性的确不大,凶手极有可能是在他离开后拿走了他的工作服,假扮成清洁工,而有能力篡改监控视频的人,恐怕是那家保安公司的高层,至于监控中被抹掉身形的人,我怀疑是凶手的同伙。”
“既然如此,为什么凶手不把两个人都同时抹掉,或者干脆删除这段监控视频?”忽然一个轻轻的女声响起。
季寻和黄骁闻声,同时看向门外。站在门边的是李文絮,不知听了多久。她给人的印象怯怯的,不爱说话,心里压着事,说一句话之前要先想八百遍,这会儿面对季寻,没来由地心慌。
“什么事?”
“季队,王靖的父母找到警局来了,要我们必须给个说法。”
王靖是独生女,家属自然悲痛欲绝,警局的人早已通知过,但目前而言就连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没确认,找不到证据,也没法儿交代。家属闹得厉害,警方努力劝说无果,又不好把人家赶回去,只能先行安置在接待室。
季寻刚走进去,两个六旬老人就急切地扑了过来——“我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警察,连这点事都查不出来吗?啊?”
老人的脸扭曲成一团痛苦的表情,听到女儿的死讯,如同摘胆剜心,眼泪流了一脸,提高嗓音又哭又叫:“说话啊你!”
季寻只能报以沉默。他不擅长安慰人,知道再多的语言也是苍白。他很幸运,潦草半生,虽没混出什么名堂,所幸双亲健在,劝人生死看淡这种事,他压根没资格。
曾经有个女孩哭着跟他说,她的妈妈死了,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那时她脸上悲伤的表情,季寻时至今日都记得。
这时,李文絮居然快步走了过来,温柔地抱住了王靖母亲,轻声说着:“阿姨,您先别急,我们正在拼尽全力调查,您的女儿……她不会白死的。”
或许是李文絮的模样和王靖有些类似,王靖母亲面对李文絮的时候,情绪平复了许多,她安静坐回原位,双手捂住脸,默默流着泪:“我也不知道小靖到底怎么了,招惹了什么人……那天刮台风,我早就讲过不要出门乱跑,很危险,可她怎么也不听,非要跑出去跟男人约会……怎么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了呢?”
“男人?”季寻蓦然抬眼,走到王靖母亲跟前蹲下来,“伯母,您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