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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真相(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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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6月30日。
清晨的一缕日光照亮昏暗的出租屋,孙明天睁眼醒来,安静凝视着躺在身边的少年。
季寻有双好看的眼睛,他安静看着你的时候,能让你忘记所有的一切,而当他睡着的时候,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扫下一小片阴影,有种沉静的英俊。
孙明天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起身。
被子滑下来,她低头看了看光.裸的肩膀和手臂,上面全是咬痕和红印,昭示着昨夜的疯狂。
也许是她此生最后的疯狂。
穿好衣服之后,她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走出去两步,又恋恋不舍地退回来,靠在门前,她顺着门缝往里看去。床上的少年仍在沉睡。
也许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她想。
三分钟后,孙明天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黄浦江。
沿江的码头有许多商贩摆地摊的,卖小家电、日用品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碟和卡片。也有不少毕业生穿着黑色的学士服,站在江岸拍照。
孙明天也换上了学士服,黑色长袍垂下来,快要遮盖住脚踝,她头戴深棕色鸭舌帽,如此便能轻巧地隐于人群中。
她快步走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正好前面有四五个女生拍照,她侧身一闪,躲在她们身后,暗中观察起视野正中央的摊位。
那是个中年男人在卖Zippo打火机,一看就是假冒伪劣产品。孙明天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
*
妈妈去世后,孙明天一直独自生活。
她开始学会面对生活的风暴,应付各种各样的烦恼,渐渐明白——与其消耗情绪,不如先想办法解决问题。每天晚上,她都会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下目前为止最需要关注的重点。
该交学费了。
帮妈妈报仇。
冰箱里的菜吃完了,要去超市买。
帮妈妈报仇。
复习期末考。
帮妈妈报仇。
考驾照。
帮妈妈报仇。
……
她发誓就算穷尽此生的光阴,甘愿被仇恨蒙蔽理智,每夜受梦魔魇住,也要找到杀害妈妈的凶手。
可凶手究竟在哪?连警方都束手无措的疯子,她一个人在这泱泱世间,又何从找起?
很长一段时间,孙明天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还是年初整理妈妈遗物的时候,从她原来用的枕套里翻到一个电话本,里面记录着妈妈常联系的号码。
妈妈认识的熟人不多,偶尔会找老家的亲戚帮忙,打过去,他们都还记得孙明天。
只有一个号码,每次打都不通。
孙明天隐约觉得特殊,想起大学室友说有个亲戚在电信营业厅工作,就托她帮忙查了查,得知该号码早已注销,成空号了。
“那前机主是谁?”
“一个姓陈的,叫陈勇达。”
难道这个人就是金蛇?
几经辗转,孙明天找到了陈勇达的家庭住址,原以为她复仇的时机到了,过去才发现陈勇达老早就死了。她顿时迷失了,怀疑自己的推断出错,又听陈勇达家里那老母说他生前经营一家五金公司,等他死后那公司法人就变更了,改成一个姓童的,常年在黄浦江边摆摊,人称童爷。
她决定跟踪这个姓童的。
最近学校搞游学活动,孙明天原来是外联部的,趁机提议说来黄浦江边搞宣传,这附近人流量大,招揽的学员多,学校说摆摊可以,但只摆几天看不见效果,要摆就摆久点儿,孙明天欣然同意,于是整整一个月,她戴着校徽在摊位从早坐到晚,时常会有学弟学妹来帮忙,没有她就自己一个人看摊。
她默默观察童其骏,这人似乎真的是个小商贩,多数时候歪在躺椅上打瞌睡,有客人来了就懒洋洋地睁开眼闲侃几句,是城市里最平凡,最不起眼的那种男人。
看着不像是坏人。
孙明天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姓童的与案子毫无关系,是她日夜忧虑,想太多了。
但这是目前为止最后的线索,除了那个神秘电话号码背后的一切,她找不到其他突破口。
孙明天决定再试探一次。
*
孙明天在江岸等到天黑,姓童的仍没打算收摊,风中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可能很快会有场大雨倾盆而下,这个时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沿岸的行人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摊位。姓童的还靠在躺椅上,闭眼打盹。
孙明天跑上跨江大桥,爬上栏杆,路旁已有行人注意到了她的诡异举动,大声惊呼。冰冷的夜风扬起她的长发,她低头望着下方如同凝固一般静止不动的江面,重心前移,脚跟离地,而后头一沉,直直地坠了下去。
路人只听扑通一声,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恐呼喊:“快来人啊!有人跳江了!”
赌一把。她狠心跳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也不知是为了印证什么,那时候她心目中好人和坏人之间是泾渭分明的。她要制造一个足以蒙骗所有人的假象。
好在,她水性不错,大学期间学过专门的跳水课。靠着超强的闭气能力,她借着昏暗的天色悄无声息地游至岸边。姓童的已经醒过来了,正翘着腿跟人打电话。孙明天如同一条活鱼般浮出水面一瞬又立马沉下去。而后,气沉丹田,想象自己是一名溺水者,双手双脚扑腾着制造水花。
童其骏看了过来。
他看见水面上拼命挣扎的人影,仔细辨认,那似乎是个女孩,童其骏挂了电话,皱眉思考。
而水中的孙明天这才发现不对劲,今天穿的学士服太长太重,她挣扎了太久体力耗尽,肺部灌入冰冷的江水。
坏了,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她昏迷之前仍不忘抬起手露出水面。
后来她醒来就在医院了,姓童的坐在病床边,看见他的那一刻孙明天心里居然松了口气。姓童的敢舍命救人,凶手应该不是他,他是个好人。
孙明天连连向他道谢。
童其骏一脸严肃,问她:“为什么就想不开了呢?”
“重度抑郁,没有勇气继续面对了。”
其实借口是她瞎编的,她压根没想过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没找到凶手呢,怎么能轻易死?
如果童其骏没说接下来的话,那么今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她出院回学校领毕业证,参加毕业典礼,然后老老实实接着上班,继续在这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的凶手。
可没想到童其骏会跟她说:“做个交易怎么样?”
交易?什么交易?
“你看,我岁数也大了,没结过婚,也没儿没女,要不我收你当干女儿算了,你帮我养老。”
孙明天噗嗤一声笑了:“我帮您养老?我有什么好处?”
童其骏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作为报答,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
1998年7月15日。
烈日,酷暑,蝉鸣声经久不绝地响起,学校两旁的林荫道挤满了卷铺盖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有两个浑身黑色的人影穿行其间,很快就不见了。
“你说离开之前想过来看看,看谁啊?”童其骏摘下帽子,反扣在她头上。他送到这里,不打算送了,如果这个学校对于孙明天来说是重要的回忆,那么她应该不喜欢旁人打扰。
孙明天笑笑,说:“看一个朋友,你就在这儿等我就好,我去去就回。”
“行,我就在这儿等你。”童其骏停下脚步,转头抽烟去了。
为免旁生枝节,她没打算告诉他季寻的存在。那天在医院,孙明天没想太多就答应了童其骏的条件——她也不傻,没必要平白帮一个陌生人养老,只是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劲,什么地方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可就是有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她可能摊上事儿了。
普通人可能对危险避之不及,但孙明天不一样,她越靠近危险,她就越兴奋,因为危险的地方往往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甩开童其骏之后,孙明天来到男生宿舍楼底下。
八号楼全住着毕业生,这时候大多走得走搬得搬,孙明天没把握能见到季寻。
她只是想来看他一眼而已,要是看不到,那就算了。
忽然从楼梯口走下来一批人,是篮球队的几个主力,孙明天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很容易辨认出季寻的身影。
旁边有人恰好和他说了句话,他偏头回了一句什么,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有所预感似的,忽然停了下来。
孙明天见状急忙蹲下来,躲在草丛里。
“季寻,怎么了?”身边人问。
他的视线却无法自控似的,始终定格在那片青绿色的草地,树叶的影子轻轻晃动,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给周围的一切染上灿金的色彩。
“没什么,走吧。”他收回视线。
孙明天失踪了,只给他留下一封信,说“季寻,我们算了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出什么事了,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怎么能说算就算了。
*
从学校出来,孙明天带童其骏去了一家冰铺。
这家店她以前常来,轻车熟路地找老板要了个雅间。童其骏没想到这冰铺从外面看破损严重,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雅间还是新中式风格的,门一拉上,外界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
“聊聊吧。”孙明天开门见山道。
两人面对着面,桌前各摆着一碗冰沙。孙明天要了绿豆味,童其骏要了西瓜味。
“聊什么?”童其骏问。
“你说你能帮我实现一个心愿,任何心愿都可以么?”
“你说就行,不说百分百,八.九成把握应该有。”童其骏笑。
若是一般人,恐怕真会信了他的话,就连孙明天这种警惕心极强的,乍一听也觉得他真有点本事,不是在装样。
孙明天渐渐明白,她自从接触童其骏之后内心这股经久不散的怪异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恰恰是来源于他外表的无所不能。
童其骏说得越真,给她的感觉就越奇怪。人之所以为人,因为总有缺点,这世上没有绝对万能的人,且童其骏于她而言只是个外人——外人不能成为救赎者。
他为什么要帮她?真是为了找个靠谱的人以后帮他养老吗?他这么厉害,还需要有人帮他养老?
不大对劲。
孙明天决定说实话。
“我的心愿是抓到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给她报仇——你听说过情歌连环杀人案么?”
说完,她死死盯着童其骏的脸。
他摇头,脸上的茫然不像是假的:“没有。”
四年前那起案子闹得轰轰烈烈,但没过多久就被官方压了下来,不清楚也正常,即便是听说过,恐怕到这时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孙明天将案情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童其骏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怜惜:“孩子,我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
他像是一个漠不关己的人,对孙明天只是单纯的心疼。
也许,真是她想多了。
孙明天仍然摇摆不定,但自那天之后,她和童其骏正式生活在一起。她将他当成再生父亲。或许因为从小稀缺父爱的缘故,她一度感到久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