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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参商篇·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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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兄弟到达广陵的时间是下午,广陵王自然要留他们用飱食,又为其安排住宿的谒舍。她此前推辞了凯旋观礼,夜间宴席上便少不得多饮几盅酒来相庆,酒酣耳热之际又招呼僮仆抬上战利品若干箱,孙策便扶着她依次玩赏过来。最后一个箱子里头盛了一整块木料,她捧在手中赏了一会儿,叹叹道:“这回你可真是把别人寨子里的镇寨之宝抢来了。”
孙策虽不懂文玩,听她夸赞便眉开眼笑:“你喜欢吗?”
比起孙策从前送来的野人皮灯笼和食人花之类……出人意料的礼物,眼前这块木料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件过分正常的礼物。广陵王便示意他凑近,带他看木料上的花纹:“小叶紫檀本就足够珍贵,但更难得的是这通体的豆瓣纹金星,一万根紫檀里也难得一见这样一根的。这是真正的万里挑一,漂亮不?”
孙策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便望着她的脸认真答:“漂亮,当然漂亮,万里挑一的漂亮。”
他的眼神炙热又专注地追随着她的脸庞,广陵王便无奈地扶额笑:“让你看檀木,又不是看我。”
“你比檀木好看。”
“这样啊……”她便抱着那块檀木转了个身缓缓走开几步,幽幽道,“那原本我预备用这檀木给你制护身符,看来现在是不用了?”
“啊?”孙策反应过来,忙挡在她眼前,“我要我要!”
“那你是要小老虎的?还是要小乌龟的?”
“我都要!一个像我,一个像你,嘿嘿。”
“你骂我是王八?”她坏心眼为难他。
“?!我没有!没有!不是你先说小乌龟的吗?”
“小乌龟是佑你长命百岁的。不是指我啊。”
“好啦,来日我就将这万里挑一的护身符,赠给你这万里挑一的英雄。”
小恩小惠。
声音从庭院的另一侧传过来,孙权冷哼了一声,漠然地将眼前简牍又展开部分。他早已离席回了谒舍,因为席上两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现下看得顺眼的。
如今已是季春,将要入夏。早上天气虽晴,到了傍晚天边却似有闪电如百尺金蛇掣空而过,而后带起隆隆雷声,这是将要暴雨的征兆。回廊之下,王府中的花农正忙碌着搬运庭院之中的盆栽。
“你院子里这些芍药开得真好。”孙策送广陵王回房,望见那些盆栽便随口道。
“是啊。”她饮得微醺,扫了那娇艳芳菲一圈,“五月了……又是芍药盛放时节了。”
“芍药很怕雨吗?”
“芍药畏涝、畏风,秉性娇贵。”她摇摇头,没有再往下说。御赐之物,花如其人。
门外是大丛盛放的芍药,若有似无的花香裹挟湿润土腥从眉眉角角渗进房内。广陵王解下酒气萦绕的发冠与外袍,斜倚在凭几上小憩,又寻了个手炉抱在腹间,和煦暖意堪堪缓解了阴雨天伤口的痒痛。
又是一道惊雷。
就要入夏了,雷雨天便多起来。而每当打雷的时候,她便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啊,最畏惧雷声,每逢雷雨夜便要在崇德殿点燃一室通明灯火,又或是急急切切遣人来宣她进宫伴驾。
等她赶到时,便看见一团被褥耸在寝台上,瑟瑟缩缩的样子。她靠近,喊他:“刘辩?”下一刻天旋地转,她便被拽至寝台上,团进他身下,听他控诉道:“我的广陵王,你怎么才来?你明知道我最害怕打雷了。”
红蓼酒的气息氤氲于帷幕之下,她将刘辩那头丝缎般光滑的卷头分出一绺,绕在指头上一圈又一圈,问他:“等我很久了吗?”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委屈,抓着她的手去揉他的额头,“……我头好痛,你替我揉揉……”
她半阖着眼睛,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好笑道:“这又是怎么了?怎会头痛?”
“我昨天,看了一夜的书……”
“哦?你也有主动读书的一天啊……在读什么?”
“史书啊。”他说,“昨天晚上我翻遍了史书……就是想找一条可以善终的路……”
她便悚然一惊,再睁眼,已非置身灯火通明的崇德殿。忽的,身后传来清脆的“当啷”一声。
觞杯落地的声响,与幽幽的一声叹息。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位置。”
德阳殿,雒阳北宫最为宏伟的宫殿,文武百官朝会之地,象征帝国中枢之荣耀。但因为体量太过庞大,以至于白日殿内若不点灯,室内便昏暗如夜。殿门如同一头张着大口的巨兽,要将踏入其中的人吞噬殆尽。
“广陵王,你知道吗?”
她愣愣地转过身去,望见空旷大殿的尽头,二丈丹陛之上,刘辩抚摸着御座后漆屏上的雕花,他的声音在笑,听起来却很悲伤:
“其实,坐过它就知道了。御座是这世上,最冰冷,最坚硬,最难坐的位置。这么难坐的位置,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对它趋之若鹜……我真觉得很有意思……”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梗在喉中,发不出声来。空空茫茫中刘辩向她伸出手来:
“我的广陵王,陪我坐坐吧。你坐上来,暖和些,我就不会那么冷了。”
一丝血液从他唇角涓涓淌下。而后是第二丝。更多。
“刘辩……”
广陵王努力追上前,努力伸出手,试图勾住他的手。但他在殿宇尽头,任凭她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
“鸩酒让我的身体好痛,好痛……”
他最后的呻吟回荡在她的耳际,充斥着她的脑海,几乎令她痛彻心扉。
对不起,说好不会让你不顾一切,最后我竟食言。
有呼吸声与脚步声靠近身侧。是董卓的西凉军来了吗。
杀。
本能的警惕令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她迅速拔出袖剑,向身侧划去一刀——
便听见惊惶退让的脚步声、人体与桌案相撞的闷响,与少年短促吃痛的闷哼。
一绺红发自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她手心。广陵王只低头望了一眼,从背后拎住这少年衣领,强迫他转了半圈,重重一掼,孙权便被她按在立柱上动弹不得。
广陵王这一掼没有手下留情,孙权的后背和后脑勺都磕在立柱上,痛得他直抽气。但更危险的是她的手还扼在他脖颈上,并且有收紧的趋势。空气开始变得脆弱而稀薄,佩剑却因为太长而一时难以拔出,孙权只能用抬起手臂试图扒开她的手,咬牙道:“广……陵……王……”
屋外雷声轰轰,孙权努力瞪大眼睛去望她的眼睛。闪电交加,惨白天光中印出她的脸庞,他看见非常清明的一双眼,片刻前这眼睛的主人刚经历过的那场梦魇,竟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孙权因为眼睛怕光的缘故,有晨颂夜读的习惯,把今日诵读完成后,夜已深了。暴雨是从傍晚时分下起来的,从窗扉环顾庭院,各屋宇灯烛都业已疏落。唯有广陵王那间书房的灯光依然明亮。
视线穿越雨幕,他凝视着那个方向,正如从前很多次在王府晨读时那样,而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于某件事某个人,你越是深恶痛绝,越是极力说服自己不必在意,你反而就越是会好奇,越是不自觉想关注。适得其反。
他手边有一卷《饰邪》,是之前借住时从她书房里借的,在两人彻底撕破脸前还没来得及归还。孙权把这卷竹简揣在怀里,穿越回廊行到她那间书房前,伸手叩门。
不是应允,也不是拒绝。门内根本无人回应,但他却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孙权静静等待一会儿,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风灌入房中,吹拂房中悬挂的宫纱,重叠纱幔之后,广陵王正凭在面南的主座上小憩。
原来他听见的人声,竟是广陵王的梦呓。
孙权踏入房门,好奇又警惕地靠近主座上那人。广陵王将一侧手臂搭于凭几,头斜枕于臂弯,掩在散发之下的是苍白的脸。而她另一侧的手臂则挽着一个手炉,摇摇欲坠地立在她膝盖上,将落不落。不知是因为混乱无序的噩梦,还是因为阴雨天痒痛加剧的伤口,她眉心微蹙,嘴唇嗫嚅,一额冷汗沾湿碎发,那副情态看起来非常不安,非常脆弱。
孙权上下打量着她。他没见过她这幅样子,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广陵王每每出现的姿态都是驾轻就熟、掌控全场的天生主角。那也是他所觊觎、所渴望成为的样子。现在他心中有点儿好奇了,广陵王也会梦魇?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忧惧?那么,在她的噩梦里又会有些什么?
前额发出的冷汗顺着她的脸庞向下淌,划过眼际,汇聚到下颌。她连捧着手炉的手指都在用劲,手腕上有青筋爆起,而后颓然地卸去了全部力量。手炉便彻底失去支撑,将将要从她膝上跌下——
被孙权敏捷越过桌案接住,稳稳当当接在掌心,香灰炭火一点也没洒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正为自己的眼疾手快暗自得意,却感觉一记凌厉刀风擦过耳际,便慌忙躲开,却不慎磕上桌案,手炉“咚”地一声落地,炉内之物彻底翻了个干净。他自己也被拎住后颈,一提一推,后背撞上立柱,便再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