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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心术篇·壹 ...

  •   清晨,车马碾过孙府内宅邸门前的青石路面,四角銮铃声清脆。孙权垂手侍立在门阶前,循声望去,便见一架驷马轺车由远及近,终于停住。
      随行的僮仆端来小杌以供来客下车脚踏,竹帘升起,一螓首蛾眉的娉婷淑女自厢中探身,见有人迎接,正要端笑,却在与孙权目光相接的那刻凝了表情,眉头微微一挑:
      “哦,原来是你啊……从阳羡回来啦?”
      孙权已从这看似平常的寒暄中品出一丝隐晦嫌弃,胸中有阵不快,便冷冷回复:“兄长昨夜留在营中议事未归,尚香听说你要来,扎了一夜纸鸢,还在睡着。只有我秋夕月放值正闲,望殿下莫要责难府上礼数不周。”
      原来这淑女便是女儿装扮的广陵王,时值秋暮夕月的假期便应了孙策之邀来江东做客。
      “殿下,请。”
      广陵王望着少年递过来的手,眉目沉静的脸,故作谦恭的态度,端的一个在人前挑不出半分错的孙府二公子。她不计较,只一笑置之,便抬臂去执他的手。如果只是下车,执指尖便已足够,但这次她却扣住了他的手掌。
      她作淑女装时并不戴那双手套,两人便掌心相贴,温热触觉自她向他过渡而来。她莞尔一笑,孙权眼皮跟着一跳,隐隐感到不妙,下意识便要抽手,却被广陵王一把反握住,只见她一面理着裙裾从车厢内钻出来,一面对他温声道:“哎呀,这车委实有些高呢。仲谋,请你务必扶稳我。”
      而这边厢,孙权咬着牙应不出一个“是”字。孙府僮仆与广陵随侍都忙于将她带来的行囊礼品运入府中,闹闹嚷嚷中没人留意这边,更听不见她手掌轻轻一用力,他的掌骨便被捏到咯咯作响。
      少年忍痛已忍到眼角抽搐,广陵王才踏着小杌飘然走下,终于若无其事放开他。孙权极力站稳不让自己失态,好容易将酸胀发麻的手抽回,那因终年不晒日光而白皙的皮肤上已留下一大片红痕。他侧首本欲瞪她一眼,却又被她耳坠宝石反射的光泽闪到眼睛,不由猛眨几下,脆弱眼睫便跟着涌上濡湿泪意。
      广陵王跟随从交代了几句,一转过脸来就看到他拿袖子擦眼睛,心说装的吧,不就掐你两下竟然还哭上了,平常也没看出来有这么脆弱啊。
      孙权揉着眼睛,余光瞥见她靠近,便下意识后撤一步,近乎防御的姿态,却被她拉住袖子,哂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倒也不晚。”
      那道身影笼在他身前,替他遮住了刺眼的太阳,孙权总算能抬头视物,正遇上她俯下面来歪着头探究他哭得真假,四目相对,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听她问道:“今早吃什么了?”
      孙权不知她问这个是何意,心中不耐又不服,嘴上却迫于对方的威慑力乖乖答了:“……汤饼。”
      “原来是汤饼。”她了然点头,“还以为你吃炮仗了,嘴巴一张就是一股子火药味儿。”话毕她又将手抬起来,他便眯了眼往后缩去——她是真有可能动手揍他的,自那次书房夜话之后,他们私下便不再维持虚假和平。对孙权而言,反正野心已彻底暴露给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装了;对广陵王而言,反正对孙权千好万好也没什么用,索性便摆烂了。
      但预计之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反而有股浅淡瑞脑香兜头扑到他鼻尖上,他一愣,而后手忙脚乱地把她甩给他的那块柔软馨香的绢帕从脸上扒拉下来,听她又好气又好笑道:“谁要揍你了?你在我面前就别作那副可怜样子了成吗?看着让人怪恼火的。”整个孙家阖府上下就数他心眼最多。孙策和尚香属于有什么仇当时就报了,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孙权属于当时隐忍不发,但不知哪日就给你挖个大坑。后者比前者更阴,杀伤力更大,她也算是吃过闷亏了。
      孙权也为自己那没出息的条件反射气恼:“谁装可怜了?你的东西还给你。”说完便很有骨气地把那截手帕甩回给她,但这没重量的物什被风一吹,便拐了方向晃晃悠悠飘落在地,帕子被石板上的晨露尘埃沾湿,顿时便肮脏了。
      两个人都没想到这种结果,一时都静默下来。孙权不知为何一时竟然有些无措,便听见那边深深叹了口气道:“看你袖口上的刺绣粗糙,我才好心拿绢帕给你擦眼睛……罢了。”说完懒得再看他,也懒得去拾,摇摇头越过他,径直大门里去了。
      孙权当然不可能叫住她,也不可能给她道歉。这绀青衣袍的少年望着那人背影隐入朱红门扉中,动动唇角却终究没说出来什么。待要硬气走开,却又神使鬼差折返,把那块脏污的绢帕拾起,藏进袖中去了。
      尚香的小院倒不偏僻,一墙之隔便是市集,只在墙内便可听闻嘈杂买卖之声。当年孙府新宅落成时,兄妹三个各选院落,她是特意挑了这里——
      “因为这样的话,想要偷偷出门的时候就不必走正门,可以直接翻墙啦。”
      “为什么要偷偷出门?你娘和你兄长平常管你很严,不让你随便出门?”广陵王若有所思道,“不对啊,你们家家风还是挺自由的吧……”
      “咳咳。”绾麻花辫兼双髻少女假装被点心呛到,“……有刺客来的话我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嘛——快看,竹片都要煣焦了!”
      “哪焦了?我留眼看着呢,别转移话题。”
      广陵王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差点说漏嘴的少女,对面便挨过来撒娇道:“哎呀,好殿下好嫂嫂……你可千万别说给那个木头……不是,陆逊师傅……他会罚我抄书的,很多很多遍,喏你看我的手,这么漂亮的小手,是会抄断的……”说着就把一双手往广陵王眼前凑,摆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来,广陵王便接住她的手,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别贫了。”
      “嘿嘿。”孙尚香也笑,“嫂嫂对我最好了。”
      花影前移,风暖气清,两个少女肩傍肩在窗前书桌上描纸鸢的样式,尚香将茶点果子捧来,得了赦免后颇为殷勤地剥了个橘子递与广陵王。
      “唔。”
      一口咬下去,酸涩汁水便从那片橘瓣内爆开,麻木的感觉从口腔直抵牙髓,广陵王眯着眼睛咬牙切齿就要揪对面人的耳朵:
      “孙!尚!香!”
      “我错了我错了已老实已老实!”红衣少女挣脱开,手忙脚乱地倒茶,“我拿错了嘛,这橘子本来是我留给仲谋的……”
      广陵王一气连饮数杯才把那股涩味压下去,道:“这么久不见了,他刚从阳羡回来,你就拿他恶作剧啊?”
      “也没有很久不见啊。”尚香道,“反正我平常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阳羡又不远,索性就去他那玩儿啦。”
      广陵王点点头:“哦,你又逃课。”
      “哎呀殿下——你说话怎么跟仲谋似的!”尚香抱怨起来,“我去阳羡,和他刚一见面,他也是这么说的。”
      自从受了那一刀后,广陵王开始留意,也不得不分心留意起孙权这个心思复杂难明的少年来。
      其一是反思自身:不得不承认,在过往人生中她片面地认为,但凡是孩子,无论是像孙权那样文静内敛的,还是像尚香这样顽皮活泼的,终归都是好懂又纯良的。所以在这些孩子面前,她往往心思懈怠且毫无防备,如果这时有人试图取她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想她行走于政局这么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竟真的差点栽在这样一个舞勺之年的少年手里,何其令人后怕!想来所谓孩童心思纯良一说,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其二是孙权此子,这样小的年纪便已能默不作声地搞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已对绣衣楼存了那样的心思。若不及时加以控制,引入正轨,将来日渐长大,孙策再委派他以重要职务……只怕会给江东和广陵的合作埋下隐患。
      山野猛虎,即便年幼,禀性生来也是要吃人的。
      “阳羡县令一职悬缺已久,所以你打算向州郡举孝廉,让仲谋去补此缺?”孙策望着舆图上阳羡的地标沉思道,“阳羡倒也算是个安定去处,但仲谋今年虚岁不过十五,他能行么……”
      广陵王傍在他身侧看图,抬头便正和坐在下首的孙权眼对上眼,视线一触即分,少年别过头回避,并不让人看清他脸上表情。但那跃跃欲试却又被哥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委屈,喜从天降却又疑心她别有用心的防备都被广陵王捕捉到了。其实这是个藏不住事,心思全挂在脸上的少年,只可惜生在神经大条的孙家。
      “秦有甘罗十二拜相,汉有霍去病十七封侯,连我也是十四岁封王,掌管州郡。十五岁小么?不过是治一县罢了,在我看来正是时候。”
      广陵王如此回应孙策道,下首座位那原本把后脑勺留给上座的少年回过头来,一双孔雀碧色眼睛望她,难以掩饰那几分困惑:他给她一场血案,却得到一个官职,何意?
      “而且我和仲谋早就说好了,对吗?”她捧起茶盏来,向他扬了扬眉:是戳穿,还是接受?她打赌孙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这样一个历练的机会的:阳羡可是个人口过万的大县。
      “是……”孙权下意识回应,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兄长,我想去阳羡。”
      “嗯?原来你们私下早就说好了啊?”孙策有点意外,“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那两人在心中默默腹诽道:刚刚吧。
      而广陵王在这件事上自有她的考量:一是堵不如疏。孙策一贯以他自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着家人,希望他们不要过早接触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可越是接触不到便越是引起好奇,殊不知许多在梦想里辉煌灿烂的事物,一旦真的接触过,就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孙权正是这种境况,那便索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成为治理一方水土的父母官,叫他去大展拳脚,别让他有时间胡思乱想,省得他一闲下来就整个大的。
      这第二嘛,便是把孙权这个不安定因素从江东支开,远离核心,以免孙策将来做决策时受他干扰。
      更何况这件事孙权他自己也是愿意的,遂了他的心意,也顺手卖给孙家的人情。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
      广陵王收回思绪,对面的尚香仍在叽叽喳喳:“……我说,当县令好玩吗?你每天都在干啥?这身官服借我穿穿呗。”
      “仲谋说,不行!所以那天晚上我就趁他睡着后把官服偷走,第二天早上就穿着他那身官服在县衙升堂了,他发现之后就很生气地站在堂下瞪我。我说,那个谁,孙小二,过来帮本官研墨,他就很生气地走上来帮我研墨……”
      “……”广陵王扶额,“不愧是你。”
      “不过阳羡的人好像都挺喜欢他的,有时乘马车走在街上还有人从窗口递甜瓜和梨。我第一次去接的时候嘴快咬了口梨,仲谋他又瞪我——不让吃就不让吃,瞪我干嘛!最后他把东西都全还回去了,又把买梨钱塞给了那个人。”
      “是吗?”广陵王漫不经心地应声,心中却暗自记下,静静想道:三岁看老。此子志不在小,不是会心甘情愿居人之下的人。
      “县衙里好多事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不好玩,最后都扔回给仲谋了。”尚香像是想起了那些家长理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只有一件有意思的!我上次去的时候遇上一户人家告状,说家里的鹅被偷了,怀疑是邻居干的,拉扯到最后发现是鹅从他家栅栏的缺口里钻出去了,最后我和仲谋就领着一队卫兵满城抓鹅……”
      “仲谋他呢,从小运气就不太好。下注的时候千万要记得问他的意见,然后跟他反着下一定会赢。过冬的白鼯裘家里一人一件,都放在一块儿,今年翻出来发现只有他的那件被虫蛀了。上次抓鹅,一开始是我们满城抓鹅,最后变成大鹅满城追着我们,仲谋跑得慢,被鹅啄了两下,额头上起了个大包……”
      孙府另一处的偏僻小院内,追鹅事件的金牌小倒霉蛋正在试穿那件新赶制出来的裘衣。虽然孙权本人也想不通偌大的一家人为何受到伤害的总是自己,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安慰自己,反正今后长高了也是要把那件旧衣换掉的。
      那件白鼯裘外头是鎏金明纹大红猩猩毡,玄色绲边,碧玉扣饰;内里则是洁白的鼯鼬皮毛,可抵御江表严冬之风雪。孙权将往日那件稍显暗沉的玄色斗篷脱下,换上这件新裘,在镜台前自照,鲜亮新衣令人心情也明快,他颇为自满地左照右照,甚至提着裘衣两摆呼呼转了两圈,最后自持铜镜凑近看自己的脸:额头上的包已经消掉,但还残有红痕。
      真是美中不足,什么时候能彻底消下去呢?
      “咳咳。”孙权对着镜中的自己清了清嗓子,按住腰间的佩剑摆了个架势,声情并茂背诵道:“《善说》篇有云,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
      他一甩衣摆,向后一捋刘海,抱着铜镜转了个方向,却在镜中看见在自己身后,门外渡廊上恍惚有个人影——不,不是恍惚,那里就是有个人。
      于是手一抖,那铜镜便掉在地上,圆润如车轮似地滚出去,终于在那个人脚边倒下,金声嗡鸣。
      ……风抖枝叶飒飒,树颠鸦声啊啊,此时无声胜有声。
      尴尬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孙权的脸迅速红到了耳根,广陵王把脸完全遮在刀扇扇面后,但两肩却起起伏伏,抖个不停。
      孙权咬牙:“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别笑了!!!”
      那两肩抖动的幅度渐渐小了,那边显然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广陵王的声音从扇面后传来:“我没笑啊,是你眼睛不好,看错了。”
      “我…你…”孙权生气又尴尬,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多少?”
      “呃……”广陵王从扇面后露出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笑意盈盈,“从你转圈圈开始?”
      “……够了。”
      “看天色你兄长也该从营中动身了,所以你母亲差我来唤你到厅中用飧食,她说怕你看书又忘了时候。”广陵王一面说着,一面将铜镜递还给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可恶。
      这两人一人在门槛内,一人在门槛外,她并没有要涉足他私人领地的意思,只是把消息带到就要走。孙权接过铜镜置在桌面,一回头却又看见广陵王折返回来,又唬一跳。
      她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抬手便把什么物什抛了过来。
      孙权以手在半空截住,原来是大半个剥好的橘子。
      “送你了,清清火。”
      莫名其妙的人。孙权目送着她背影远去,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咬了那橘子一口。
      “噗!咳咳咳……”
      孙权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广陵王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揉着肚子扶着墙一步步从他那座小院中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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