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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刑官 ...

  •   刑官
      ——by泊桐
      他是个刑官。对,就是那种专在潮湿阴暗的天牢里,负责审犯人的酷吏,从五品的小官,管着不多不少五十来个重犯,时不时的听从朝里某位大人的差遣,提审个半死不的犯人,听两三句有气无力的冤叫,拟篇诉文,扯着重犯的手,摁个手印。送上去,换二两碎银,到城东边的馄饨铺要碗鲜肉的馄饨,一碟老醋花生米,再要上那么一盏桂花酿,就是死了,也无憾。
      但他可不想死。虽说他是刑官,死法见得多了。有舒服的,也有不舒服的,反正不过是两眼一阖,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生他就不想死,夜里牢房的阴气钻着骨缝,锥心刺骨的痛,他都没想过死。他要好好的活着,活着多舒坦,多好。
      但这人越不想死,就越有人让你死。好端端的刑官当着,偏就有人看不惯。二月初七,小雪飘着,明黄的一道圣旨就落了下来。天牢里到了新客。天子的老师,当今的大儒,居然因为贪赃枉法,下了大狱。也不知那天子是怎么想的,最亲近的老师,硬是要处以割心之刑,须割上七七四十九刀,还不能教人死,实打实是为难刑官。
      刑官愁了。城东铺子的老醋花生米吃了三碟,也琢磨不出那皇帝心里想的什么。更想不清楚,那七七四十九刀该怎么割,才能割得滴水不漏。教人痛苦不堪。
      “诶呦,这不是吏部的桑大人么,今儿个怎么有闲情消磨来了?”
      “杨管家。”
      刑官心里没好气。杨寒本是晋王府的管家,天下谁人不知晋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亲近的不得了?皇帝爱屋及乌,索性这管家杨寒也成了红人,趾高气昂的,不知天高地厚。
      “桑大人不必要折杀我,我也不闲,主子要您到府里一趟,我瞧您不在府里,禀了主子,主子料您一准在这儿,您瞧,我不就来了么?”
      “桑某不知何处得罪了。”刑官夹起最后一颗花生,嚼得满嘴醇香,“不过晋王大人叫咱过去,便是刀山火海也含糊不得,您说是吧,杨管家?”
      刑官起身抚了抚下摆,正了正领子:“那就走吧。”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拐进了晋王府的后院。又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拐进了间幽暗的厢房,杨寒开了门,刑官进去,又关了门。
      刑官没有看到人,屋里昏暗得很,只有两三丝昏暗的阳光斜照进来,刑官倒也不嫌暗,天牢里比这昏暗的多,只是这里空气干燥得很,刑官不由咳嗽了两声。
      “你来了。”不是很年轻的声音,稳厚,夹杂着三分狂傲,刑官心里一惊,脚下往后一退,一个趔趄,却被一双手挟住了。
      “晋王。”刑官心底一骂,果然,圣旨上的鬼主意八成和这人有关,不知为何,堂堂晋王偏是与他这么个区区从五品的刑官过意不去,“这次,又是晋王做的手脚吧。”
      “你进益了。”
      “那么晋王这次,又要桑某怎么做呢?”刑官扭了头,看着晋王,“莫不是晋王您真是要为了咱的一条贱命殉上一个当朝太傅,还是晋王与那太傅有什么过节?”
      “过节,是有的,只怪年少时他总轻看我的文章,但是,你,却是万万舍不得去殉一个太傅的。”
      “那么,晋王殿下折腾了在下这么多次,总算肯露面了,却不知是为什么。”
      “入晋王府。” 晋王点了蜡烛。舒了口气,说:“我只要桑大人入了我晋王府,便一切都烟消云散。至于桑大人说我整蛊于你,却是十足的误解,只怪大人太过强势。居然忍得了这么久,不怪我迟迟不露面。“
      “晋王看戏,倒是乐在其中。”刑官一笑,“只是桑某是个刑官,也只是个刑官,不是什么韬光养晦的名士,助不得晋王天下。”
      “那你又怎知我要的是天下?”
      “因为君要的是晋王。晋王要的却不是君,晋王不甘。”
      “对,本王要的是天下。但本王要的,也是你。”
      “恕难从命。”
      刑官回了府邸,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府邸,说白了不过是间民宅。无非是屋顶上莫名多了三簇野草,刑官看着那野草,有点想笑,有点想哭:好端端的野草,怎么就偏生在了屋顶?且不说高处不胜寒,单是这不沾水露,难为它还能活下去。刑官想,这不就是他自己么?前面,明着是天子。后面,暗着是晋王。也是,难为他还能活下去。但是,他仍是要活下去的。
      二月初九,竟是大晴。当朝天子的老师,名满天下的太傅,竟要以割心之刑当众处决。惹来了一群人来围观。刑官穿了朝服,蘸了鸡血,执上一柄三寸长的短刃,赴刑场。
      晋王监刑。
      刑官看见了晋王,索性视其若浮云。晋王却开了口:“桑大人,到时候,可要来求本王了。” 刑官一笑,径自上了刑台。
      首须用利刃淬上寒阴的剧毒,再涂上三分的解药和一分的麻剂,在胸口剖了三角形的口子。斜转了刀锋进去,挑开胸膛。查出心脏的位置,理着肌肉的脉络,划个一字,足尽了七刀。在徇着缝隙,一条一条的挑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浮肉,算是又尽了二七一十四刀。再在下端刻个十字,断上个二十五刀,恰成了一朵红花。最后,从当中一刺。七七四十九刀,割心至死。饱尝了人间痛楚,却早中了余毒麻剂,半声都喊不出来。活脱脱是在在阎王面前唱了一出苦肉戏。还是无声的。
      刑毕。台上的人无声了。台下的也无声了。不知昏厥了几个,只有监刑的晋王大人踹翻了一张椅子,扯着刑官拂袖而去。
      “桑大人还真是好手段。”晋王掸了掸袖子,扯着刑官,“怎么,就不怕本王再刁难你?”
      “晋王抬举桑某了。”刑官拱手作揖,一柄三寸短刃犹滴着鲜血,怕是下回,就该是臣了吧!”刑官也不待晋王回答,只举了短刃,送到了晋王面前:“那么,到明儿个晋王要处斩桑某的时候,切莫用了铡刀,还劳烦您用这柄。”
      晋王似笑非笑,桑刑官亦似笑非笑。银亮的短刃沾着鲜血,明晃晃的,红艳艳的,像艳泽的桃花。刑官想:这怕是世间最美的颜色了。晋王突然抢过了短刃,笑说:“本王定不负诺。”
      刑官道:“诺?晋王允了在下什么诺?”
      “本王允你,若他年起了杀你之心,定以此刃绝命。”
      “好,桑某不胜感激。”
      于是三月之后,晋王变天下,易国号为“桑”,念兄弟手足之情,赐先帝以自缢。刑官不忍,私放先帝,晋王怒。
      “桑大人好手段。”
      “这话,您说了太多遍了。”
      “那是桑大人当真好手段。”新皇端着手里的茶,吹了口气,“桑大人当真是好手段呀,这下做得了忠良死节之臣了,纵是小小的五品刑官,为人不齿,可现如今,也该名留青史了。”
      “臣只是感先帝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晋王摔了茶杯,“好一个知遇之恩。”
      “皇上又何必如此?”刑官敛了衣摆,蹲下去拾了茶杯的碎片,“可惜了这套好茶具,前朝江南人的物什,如今怕是不好找了。可惜了。也可惜了晋王,臣早说过,臣是个刑官,也只是个刑官,天牢里君给了株连之身的臣一柄短刃,允了臣一桩刑事,也就是一线生机。那时候臣的家父是天子的老师,风光一时,却终是下了大狱,原是因为色媚当时的太上皇,那时,先帝对我网开一面,虽然刑官是下丨贱了些,文人士大夫所不齿,也说不准先帝是折辱在下,还是有意抬手,反正在下是活了下来,总也该报个恩。”
      刑官不紧不慢的说着,皇帝的脸色是一点一点的阴沉,刑官也不管他,径自说:“先君本是爱慕皇上的,所以就连天下也不与皇上计较,皇上要先君死,先君不能不死,索性皇上卖了臣一桩人情,也叫臣无憾了。”
      “只是,朕求的从来都不是他,朕求的他给不了朕,所以朕只得要了天下,自己动手。”晋王看着刑官,“但也怪他不知好歹。”
      刑官笑笑,仍是疏离:“可是,得到了天下,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晋王看着刑官,也是笑,掏出了一柄三寸短刃,把上刻着个“桑”字,刑官笑了:“还是晋王聪明,知道死人才是最安全的,得不到便杀掉,可惜了先皇不懂。”刑官说的风淡云轻,却笑得凄切,新皇看着刑官,“你走吧。”
      刑官走了。
      回到了自己那一亩三分的破屋,咳咳,许久不回来,皇宫中的洒扫已经成为了习惯,再看到这小屋的尘土飞扬,不由有些恍然,果然是由奢入俭难。不过终究是故居,到底是亲切的,刑官拾掇拾掇,沏了壶陈年的阳羡,也不怪一股子淡淡的霉味,静丨坐,养神。
      没一盏茶的功夫,宫里的刘公公来了。
      刑官仍是品着那陈年的阳羡,坦然的很,有种壮士的凛然。刘公公在宫里把月的时间,见惯了刑官的这副做派,倒是见怪不怪,毕竟人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只按照礼数宣了圣旨,也不管刑官是坐着还是跪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刑官笑了一下,老套。刘公公仍是淡然,径自念着,刑官也就继续听着。起先也是淡然的很,怡然自得的品着茶,到了最后,却终是慌乱了。
      “朕不久于人世,膝下无子,传位于谋士桑语。并请以桑语刑刃共葬。”
      刑官这辈子,虽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但也是见过风浪的,却还是因为这一句话愣了。身经百战的刘公公也不再淡然,两手一松,圣旨滚落在了地上,人也砰地一声跪下:“桑大人,小的从前多有不敬,开恩啊。”
      刑官看着刘公公,不由嘲讽,还真是个狗奴才。但也顾不上与他计较,赶忙赴了皇宫。
      昔日里不可一世的晋王殿下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柄刑刃,风淡云轻。看到刑官来了,粲然一笑,说:“你来了,我就走了。”
      晋王用刑刃在腕子上轻轻的一划,鲜红的血珠儿止不住的朝外涌,晋王笑了:“桑语,你说,我的血,颜色是不是很漂亮?”
      刑官有些惨然,道:“是,艳极。”
      “那就好。”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晋王仍是笑,两人之间,明明不是知己,却总是笑脸相对,晋王道:“我当你允诺,若起了杀心,定以此刃绝命,却没说是绝你的命。思虑再三,我终是不忍要你性命。既然不可言而无信,那我只好自绝性命。”晋王气若游丝,“桑语,你既然不由我,那我只好给你这河山大好。”
      刑官破天荒的哭了。
      哭得石破天惊。
      刑官耳边回响着一句“朕不久于人世,膝下无子,传位于谋士桑语。并请以桑语刑刃共葬。”几欲昏厥。
      晋王薨。
      刑官笑着收回了刑刃。他想——你要不了我的人,也要不了我的物什。就是你死了,要留个念想也不成。只是,刑官却将那一卷圣旨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视若珍宝。
      先帝走了,晋王也走了。晋王不要先帝,所以先帝给了晋王天下。而他不要晋王,晋王也给了他天下。只是,刑官不懂,为什么晋王明明知道纵是得到了天下,也得不到斯人的心,却还是留给了他天下。
      后来,刑官登基了。刑官身上,仍是带着一柄刑刃,刑刃上有晋王的血,已经暗淡干涸了,但刑官仍说那血迹艳若桃花。
      刑官合葬了先帝和晋王。诏告天下,说这是晋王的遗命,说晋王悔过了,想当年也是手足情深。百姓倒是没有异议,毕竟,皇家的事情总归是皇家的,贫民百姓只要一个太平盛世,衣食富足就够了。于是刑官的命令很快就实施了。刑官看着那修葺好的陵寝,笑笑,他想,算是了结了那一世恩怨。可是,刑官自己的恩怨呢?还沾在那柄玄铁的刑刃上,艳若桃花。看着,有点悸人。
      刑官了结了前尘往事,也该着手天下了。他不会像晋王,他是要活的。檐缝里生出的野草,再苦再难都也过来了,况肯是荣华富贵?所以刑官做起了皇帝,还也是个明君。毕竟,天牢里出来的人,狠是狠了点,却终归是忘不掉民生疾苦的。两朝兴替,十载风云,百姓盼着安生日子,刑官虽说是出身低贱,但合了民意,也算是个明君。
      于是,就这样,刑官桑语坐在金銮殿上,当着明君贤皇,看着河山大好,就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某一天,他在记不起先帝,记不起那七七四十九刀的割心刑。他只记得这江山如画,只记得有一柄刑刃,沾了鲜血,柄上落着个“桑”字,有几分狂傲,有几分黯然。
      就这样,他,伴着那人的山河,任两鬓斑白,任韶光不复,伏案挑灯。他在看不见,晋王府里,那人不着华服,一袭白衣,笑意盈盈。他只看见,红墙外太平盛世,百姓笑说家长里短;他只听得宫城里的一声恭维,百官言他是明君贤帝。然他仍只是笑笑,笑得张狂,笑得疏离。翻开书折,朱笔批红。倦了,啜一口阳羡,转转脖子,抚起那一柄刑刃,看血色艳若桃花,笑笑,自言自语般的,说一句,朱笔批红原也不如你的血色鲜艳。
      他说过,他是个刑官,他说过,他也只是个刑官。只不过,故时那人叫他审的是个太傅,而今日,那人叫他审的是这锦绣天下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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