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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见月光明 ...

  •   车轮碾过碎石,辘辘声单调。风偶尔掀起车帘,帘落后,应见月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拂过额间新痣,一缕极淡的疲色掠过眼底,旋即被温润覆盖。

      “到哪了?”
      “羊水岭。”车辕处传来暗玉沉稳的回应,夹杂缰绳轻响与鞭梢破空之音。

      此行漫长。自剑阁返白玉京受痣,再沿仙魔边境蜿蜒而下,直至这修真界南陲。六界司将通往人界的界门设于云梦泽边缘,确有深意——既防偷渡,也省事务。想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帝,应见月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羊水岭是两界最后的荒芜交界。石多土少,草木稀疏,一片寂寥。

      路面越发颠簸。应见月胃里翻搅,忍至一处林木稍密之地,急唤停车。

      暗玉递上水囊,入手却轻。他唇线微抿:“属下去寻水。”
      “好。”应见月颔首。只带暗玉一人,杂务自然落在他肩上。暗玉效率极高,但此刻离开,总让应见月隐隐不安。

      暗玉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终是转身没入林间。

      周遭暂时安静下来。应见月境界高深,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就在这寂静之中,他竟从林叶间捕捉到一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香气——是春晓桃花的味道。他心下微异,在这等荒凉贫瘠之地,怎会有桃花盛开?
      犹豫不过片刻,那点被勾起的探究之心终究占了上风。他理了理微皱的雪衣,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甜香,缓步向林地深处走去。
      林深树茂,越往深处,那桃香便愈发清晰馥郁。应见月拨开最后一丛交错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呼吸不由得一滞。
      仅有一树。
      却撑起了漫天惊心动魄的绚烂。

      虬枝盘曲,姿态奇古,似已伫立千万年。花开如烧云蒸霞,在这灰褐荒岭中泼洒出浓烈到妖异的华章。风过,瓣落如雨,铺地成香雪。
      而真正让应见月定在原地的,是那树下的人。
      一袭红衣,随意裹身,色泽艳过枝头最烈的花。高束的墨发流散,背影仰望着巨树。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风声、落花声,仿佛刹那静止。

      应见月从未见过这样的脸——糅合了少年锐气与古老妖异的瑰丽。眉眼深邃,唇色秾艳,肤色却白得透明。最夺目的是那双眼,瞳孔如浸了桃花汁的琥珀金,流转间透着非人的、天真又残忍的光。

      少年赤足踩在厚瓣上,目光直直落在应见月身上,毫无避忌。他歪头,忽然展颜一笑,灿若朝阳,瞬间驱散眉间妖异。

      “咦?”声音清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不是桃花香。

      应见月心头微凛。
      他雪衣立于绯红之下,额间痣在花影间若隐若现,风姿清逸绝伦,与这绚烂桃林、妖异少年,构成一幅奇异和谐的画卷。

      他稳了稳心神,唇边习惯性地噙起那抹温润笑意,正要开口。

      少年却已几步凑近,几乎贴到他面前,金瞳仔细打量,尤其在额间朱砂痣上停留一瞬,笑得更烂漫:

      “仙长,好久不见。”

      应见月瞳孔微震。
      少年解释自己是魔界尊者,曾受过他一粥之恩。事关生死,被因果石刻下,于大宗师而言兹事体大。
      比起被动偿,还是主动偿还的好,否则在关键时期出了什么茬子便不妥了。
      所以,他是来报恩的?
      他这思绪起伏,不过刹那。随着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勾连,十年前的旧事,混杂着硝烟与粥米的温热气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年,他十七。
      刚刚吸收了七色宝莲,承受了历代府君中至强者的七成修为传承,正是力量澎湃,却也最难掌控心性的年纪。适逢妖界与修仙界大战,因师尊修善大师深陷其中,加之少年意气,他不顾族中反对,力排众议,以个人名义踏入了那片修罗场。

      修善大师若清醒,定不会允他涉险。可那时,已是战争尾声,大师重伤昏迷,再无人能拦住他。
      战场的残酷,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深深震撼了这位自幼生长在白玉京、见惯了秩序与繁华的年轻府君。芫谷一战惨烈异常,战后,他的心也如同那片焦土,一片寂寥。

      神嗣府的粥棚围满了人,大多却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作为两界包夹的那一片魔界边界深受其害。神嗣府设下的粥棚前,挤满了面黄肌瘦的身影,其中竟大半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被两界战火波及的魔界边境地带,平民处境尤为凄惨。仙魔积怨已深,修真界的粥棚绝不会接纳魔族,而妖帝曾协助封印魔尊,魔族亦不信任妖界。唯有中立的神嗣府,成了他们绝望中唯一可能求得一线生机的地方。

      粥棚承着各方非议,应见月心中郁郁,常亲自挽袖施粥。

      秩序在饥饿前苍白。人潮推搡中,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一次次被挤出队伍。他捧破碗,踮脚高举,无人留意。

      七岁的谢渡,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或者说,他还没有名姓。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阿娘……他的阿娘还在等他……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见了那鹤立鸡群的仙君。
      如果,如果他也能这么高大……
      饥饿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胃袋,脚步虚浮,神智也开始模糊。
      求求你,看看我吧。
      求求你,给我一碗吧。
      求求你……
      意识涣散的边缘,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倾斜,向后倒去。
      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及时抓住了他捧着破碗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在他混沌的感知里,却仿佛结成了一道救命的生死扣。

      仙长,救救我……

      “幺儿……”远处传来气若游丝的呼唤。

      可他只看见模糊光影勾勒出一张清俊轮廓——定是庙里悲悯垂目的菩萨脸——随即,黑暗吞没一切。
      回忆至此,应见月望着眼前这双含笑的、流转着琥珀金色泽的眼眸,与记忆中那个濒临昏迷、眼神涣散的幼崽重叠又分离。他雪衣立于纷扬的桃花雨中,唇边温润的笑意未变,心底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凝重。

      随手一念,竟种下与魔界尊者如此深的因果。

      “原来是你。”他轻声开口,澄澈声中带上了然叹息。

      “仙长。”谢渡见他记得,笑容更亮。

      “你母亲可还安好?”应见月将他救回自己的营帐,对于那孱弱又警惕的母亲自然也是有影响的。
      谢渡恍惚了一刹那,随即笑道:“已经死了。”
      又补充:“那一年冬天就死了,冻死的。”
      应见月面色一改,怅然若失,“抱,抱歉……”
      “不需要道歉,如果没有您力保,当初我们连走营帐都做不到,这是命……我知道的!”谢渡的笑容真切。

      当年谢渡醒后,母亲欲带他溜走,却撞上修士闹了乌龙。是应见月凑巧寻来,才未让他们被就地正法,并以性命作保。

      府君的命,无人敢赌。
      应见月若死,天裂将摧毁一切。
      应氏嫡系,只此一人。

      “心境如此,也是难得。”应见月望着眼前笑得毫无阴霾的少年魔尊,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谢渡金眸流转,似融蜜燃火。他又凑近半步,几乎触及应见月清冽气息,语气执拗:“仙长,您于我活命之恩,更让母亲得以安息。此恩重过魔域群山,谢渡必报。您想要什么?六界所有,我皆可取来。”

      尊者气魄,展露无遗。

      应见月却只是微微摇头,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月光般清浅的笑意。他目光掠过谢渡灼热的眼,望向那株绚烂到极致、仿佛燃烧生命而盛的古老桃树,声音平和:“我并无所求。”
      “怎会无所求?”谢渡不解。

      “都不是。”应见月收回目光,淡然道,“神嗣府不缺外物,而我自身所求……非你能予。”

      见他还欲言,应见月眼中掠过一丝不容置喙的沉静,轻轻抬手止住:“你若执意要还……”

      他略顿,目光投向林外马车方向。

      “便与我同行一程吧。”

      “什么?”谢渡一怔。

      “此去人界,你与我同行。不必护卫,不必驱车,只作同行之人。待重返界门,便两清,如何?”

      要求简单到近乎敷衍。不像报恩,更像陪伴的邀请。

      谢渡准备好的倾尽珍宝之心,陡然落空,却有一丝奇异满足悄然滋生。

      他看着应见月清逸侧颜,那点痣在桃花影下若隐若现,似明非明。最终,粲然一笑,艳过枝头最盛的花。

      “好!”他应得干脆利落,金色的眼瞳里光华熠熠,“自此至重返云梦泽,我与你同行!”
      至于之后是否真的“两清”……谢渡心中自有计较。
      恩情或可清,因果石铭刻的缘,既已重逢,岂能轻断?

      他欣然上前,赤足踏过落英,红衣猎猎,与雪衣形成鲜明而和谐的对照。两人向林外走去,身后,古桃依旧无声燃烧,瓣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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