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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番外 ...

  •   我叫谢君安,家里人和朋友们都叫我荼荼。
      我知道我是一个投胎小能手,我很爱我的家人,我很感谢她们把我生在一个富足且有爱的家里。
      我比较喜欢我的大名,因为小名的笔画太多。荼这个字困扰了我整个幼儿园时期,每当我想跟同学们炫耀一下我小名的时候,都不知道该组什么词又该怎么形容这个字。后来我长大了,我终于学会了,荼——比茶字多一横的那个荼、开到荼靡的那个荼、荼蘼花的那个荼、荼白的那个荼。
      我数学很废,废到我上初中第一年学完全平方公式的变形都整不明白,母亲给我讲到第三遍我还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变形了?我茫然又无助。
      好在母亲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学业发火,所以当时她只是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我被看得发毛,就问她是不是嫌弃我是个笨蛋?她摇摇头说怎么会,说不怪我,然后还没头没脑地念叨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原来是祖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感觉挨骂的另有其人。
      这之后没多久我就转学去香港读私立了,大姨退休了,母亲辞职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搬去了香港。当时和我一样数学不好的朋友们都很羡慕我,她们说原来有没有爹根本不重要,妈妈有钱又爱孩子才最要紧。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小时候好奇过一段时间。因为感觉爹这东西就和牙刷一样,每个孩子都有,不过后来发现这根牙刷质量层次不齐后,我就一点都不羡慕了,反而相当庆幸没有。
      我通过网络了解到了一些生育方面的知识,我猜想过几种关于我生物学父亲的可能性,也推理过几位我生物学父亲的候选人。以我母亲的脾性和我的模样,我从小就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定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
      只要不让我学数学,其实我应该也不是个太笨的孩子,甚至相当机灵。我很小的时候就发觉母亲的书房是一座值得挖掘的宝藏,里面有很多值得我推敲和脑补的东西。母亲她甚少看书,书柜里的很多书都盖着大姨的藏书章,她只有失眠的时候会去拿本光人名就占半行的小说催眠,其余时候她很少过去那间屋子。
      我在一本《边城》里发现了一枚类似书签的东西。那是一张塑封过的“同心结”,两节长短不一的头发绑成了一个心的形状,底部是一张红色的字笺,上面写着一行小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落款时间是:2020年2月14日。
      虽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是我知道那是很特殊的一年,但我并不知道这个笔记的主人为什么会和他的头发一道出现在母亲的房间里,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写下这句意图明确的诗句。
      我认得他的字,家里很多地方有他留下的字,不仅纸上,就连伞上和领带上也是他的手迹。因为我也一样是个练字的人,我家里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字帖。那上面有两个人的笔迹和署名,一个姓夏另一个则姓潘,我一下就对上号了,这两个人我常随母亲去祭奠的。
      夏奶奶慈眉善目,旁边姓潘那男的也很英俊,我知道他生前曾经演过一部很经典的电影。母亲很喜欢那部电影,常常翻出来重温,然后还要自言自语一句什么真不上相的话。
      我没有主动问过母亲他到底是谁,因为自从我熟练地应用起网络的那年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谁了。互联网有记忆,他和母亲的事情留下过足以让我遐想连篇的蛛丝马迹。
      我找到了他们昔日在街头并肩的照片,自然也看到了那首《天梯》的回放,我认得那架钢琴,现在还放在我家一楼。我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要是当年他们没有逾越雷池,兴许我还得管他叫一声舅舅。我也知道他是怎么离世的,那是一场至今对事故原因语焉不详但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著名空难。
      我猜他应该就是我的父亲,因为我觉得我除了眉眼很像母亲,剩下的地方都跟他很像,尤其是鼻子。一定是他,一定是这烦人男的拉低了我的颜值,但凡给我换个再帅点的爸我的容貌都能向母亲更靠近一点。
      我出于礼貌也出于报复地称他一句叔叔,母亲却从来没纠正过,就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关于他的事情是母亲在准备带我赴港前主动告诉我的,一道告知的还有我亲生父亲的身份。
      我知道母亲这一生背负了不少东西,但那个得知真相的午后还是对我年少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原来那姓潘的真的是我叔,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和他有点像但比他更英俊也更勇敢的男人,他们有着一半相似的血脉,都曾经和母亲坠入过爱河。
      我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在森林里选择两棵差不多的树,是吊起来更有怀旧感吗?大姨解释说因为人总会反复爱上类似的人,我不太明白,我以后肯定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离开春城的前两天我在看一档关于生育损伤的科普节目,我忽然问起母亲她当年怀我时候是不是很辛苦?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双目失神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般的灵魂出窍。我想一定是我的问题引发了她不好的回忆,后来我不曾再问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个问题后的第二天她带我去了她单位,那是郊外的一座女子监狱,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在那里工作。她已经四十九岁了,为了陪我赴港念书,她辞去了这份干了十年的工作。
      我知道那座监狱里关押着一位经历极富故事性的女人,她有一个和她本人气质不太符合的名字,她叫阮南芳。我心疼她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却也为她后来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值与不齿。说不上为什么,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吸引,我对这个阶下囚的人生充满了好奇。第一次在网上读到她跌宕起伏又令人唏嘘的一生时,我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我求过母亲多次,我希望能去看看那个女人,她那里一定有很多刺激又有趣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一定可以作为我日后的写作素材。但是母亲每一次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的采风请求,她说那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一个未成年不应该听她肚子里那些十八禁的故事。
      但这就在我要离开我长大的这座城市前,母亲竟然破天荒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喜不自胜。
      我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美艳绝伦又心如蛇蝎的女人,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她,但那种感觉很诡异,一种诡异的熟悉,就好像我早就认识她。我没有从和她的会面中感受到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我不知道是不是监狱的改造太成功,她身上没有杀戮气,有的只是一身的疲惫和满眼的慈爱。她的眼眶很红,就好像刚哭过一样。
      明明我母亲不在场,但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她对面的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只有母亲在时才有的心安感。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感觉,大概是一种坚信对面这个按道理很危险的人她绝不会伤害我的信念感。
      她根本讲述了很多并没有向外界披露的故事,甚至连她最喜欢吃湾仔码头这样烟火气的细节都告诉我了,就好像我不是以一个陌生人身份来探监的,而是一个老友的女儿来陪她叙旧。不过我想这也说得通,母亲和她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不算一种老友呢?我总觉得她和母亲是底色相似的人,一样的桀骜不驯,她们连饮食偏好都那么相似。我甚至突发奇想,倘若她有一个顺遂安稳的前半生,平行世界里的她们能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吗?
      我忽然鬼使神差地问起了她对我母亲的看法,她一愣,像是没准备这部分内容般手足无措。我的初衷只是好奇工作中的母亲是怎样的形象,并不是想为难她,便有意转开话题,可她还是给了我答案:“你母亲……她是一个心软的人,如果不是心太软,她的一生本不至于此。”
      我那时年纪尚小,但我是个对语言很敏感的人。她的这句话好像是一句简单的评价,又好像是谴责,也很像推诿,又好像是句心疼,我一时不知道这里面哪种情绪更强烈。
      她主动问我:“你小名叫荼荼,对吧?”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她还是那般不爱看书,她若是多翻几页便应该知道这荼靡花的不吉利。《红楼梦》中麝月抽到了‘开到荼蘼花事了’,她问这是什么意思,宝玉觉得这一句诗不祥,便没有向麝月解释……这样的字眼,原不该给你做名字的。”
      这话里的不满清晰可见,我不知道我都不介意的事情她计较什么?我怎么可能让旁人责怪了我母亲?我便反唇相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喜欢母亲给我的这个小名。你觉得这个字不好,无非是说荼蘼花的盛开预示着一朝春尽,而且荼靡又名曼珠沙华和彼岸花,又事关幽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可是春总有尽时,人总须至幽冥,芸芸众生活一世,无非向死而生罢了。”
      大约那时我年纪尚小,这样故作成熟只为给母亲扳回一局的言论让她惊愕,她愣愣地盯着我,表情变得又哭又笑。她主动结束了我们的谈话:“向死而生,好啊,好一个向死而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孩子。”
      她离开时最后一句话叫了我的大名:“谢君安,祝你成为像你母亲一样的人。”
      我一怔,我觉得这只能算半句不错的祝福。我的确爱我的母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吗?还是只像一半比较好,像她不爱人的那一半就好,我更希望能成为像大姨一样的人。母亲她什么都好,但是未免太沉溺美色了,幸好这点我不随她。我和大姨几乎记不清她究竟喜欢过几个人,好在她的爱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一般只会短暂地喜欢一个人一段时间。
      我曾经问过母亲,她一生截止五十岁那年喜欢最久的是哪一个?她回答得很利落,她说给你取名字的那个。
      我又问她,那如果当年他的飞机平安落地,现在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母亲这次犹豫了,良久后她迟疑地答道:“看他会不会旧疾复发吧。荼荼,我没有对他念念不忘,我只是耿耿于怀当年的糊涂决定。我总是在想,如果不是我昏了头答应他的提议,如果我当时不放他回去,或许他就不会登上那班飞机,或许他现在还是世间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讨厌了点,但是至少还会喘气。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不应该是如今这个结局,我们应该天各一方地活着,应该各自平安地活着。倘使他好生生活着,或许我们之间的矛盾再次爆发后我会真的厌倦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假设如果他没有上那班飞机会如何如何,不会每一次坐飞机的时候都幻想他坠落的那一秒有多痛……”
      母亲后面说的话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觉得她的大前提就是自欺欺人,如果这都不算念念不忘,那什么叫念念不忘?后来我知道了更多他们的事,我理解,但也不理解。
      说穿了不过是死了一个如果没有遇到她估计早就死在火车站的男人而已,何必如此置怀?她救过他多回了,如果没有她,他早就去和他母亲还有奶奶团聚了。
      我问大姨我是不是太冷血了?是不是太自私了?大姨说不是的,她说这很正常也很合理,她说她祝愿我一生一世都能如此自利地思考,像母亲那样太让她操心了。但她说她也能理解母亲,她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不是置身事外的人可以理解的。
      我又想起了沈从文笔下的那个故事,他还是太仁慈了,虽然他故事里那一对亲兄弟死的死走的走,但他至少在结尾留下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一线悬念与希望。
      可属于我母亲的那个爱情故事呢?没有悬念,也没有希望,天父没有放过这两对恋人。和她有关的那一双兄弟先后死去。他们一个尸骨不全,一个灰飞烟灭,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曾经给母亲读过那首苏武的《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的本意是想给失眠的她读点什么催眠,她好像很喜欢这种真人朗读哄睡的模式,我都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给她惯出来的毛病。
      那日她忽然抬头微笑着看我:“你别以为你妈记不住诗,这首我听过的,结尾那句我不喜欢,我喜欢倒数第二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这样多好啊,干嘛要长相思?那活着也太累了。”
      没错,她有时候豁达得我都害怕,尤其是看到好看的人时候。那时候别说你姓潘,你姓什么都不好使,她根本记不起来有那号人。我母亲这个人,见贤不一定思齐,但见异必然思迁。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她活着有劲。
      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感性,那天在半山的咖啡店里听到了一首粤语歌,她最近的粤语是越来越好了,不用字幕都能泪流满面。
      我细细听了一下,然后紧紧把母亲拥入怀中。
      因为那首歌的歌词大概是这样:“航程尚有几多千百里/云层上平静得出奇/无聊令人回想起/其时其实我不想失去了你/然而当时我未能甘于只拥有你/搭上了客机竟然从未降落/高空里无办法可以回去了……若是没有这意外也许经已快乐地/重回平淡家中等你/听着怀中的心跳赞造物神奇/决定孩子应该叫约翰或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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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祝大家国庆快乐~我已经写完全文归来了,全文共计45万字,会在国庆全部放上来~另:我几乎重写了主角少年时期的部分,已经全部覆盖更新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