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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山冰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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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二十八年,时年大雪,满天飘白,有倾天之势。大雪积压,房倒屋塌,雪灾悄然而至。
赵国公主姬躺在床上,面容惨白,眼神涣散,嘴角是呕吐过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擦。
苏子参躲在门旁,被大大的花瓶遮挡着。
云游的医者同驸马站在门外说:“此疾来势汹涌,越发严重,倘若再耽搁些时日就病无可医了。”
苏子参心中一悸,惶然上前一步。
躺着的赵姬好像感受到了他,忽然抬眼看过来,他看见她疲惫的笑了笑,笑得难看,没有公主的仪态。
驸马沉默半晌,轻声问:“先生可有应对之措呢?”
“……”
冬日难捱,城外的难民有些冻的歪倒在路旁,不出半日就没了气息,死一个久病难治的公主似乎也不稀奇。
满天的大雪挤挤挨挨,像要把城池淹没。
苏子参低头踩着雪,他一惯是个有些沉默的孩子,在院子里留下许多个脚印,雪落了满身。
他忽然回头,有些印子已经消失了。
“唰唰唰——”他跑进屋子抄起斗篷胡乱系上,又风一般的闯出来,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争相升起,他喊:“给我备上一辆马车!”
“你,你,”他随手指了指立在檐下的两个健硕的侍人,“随我一起。”
“这般大的雪,公子去何处?”侍人问。
苏子参径直向外走,雪又落在他的斗篷上,他莹白的脸泛红,黑色的眼睛圆睁。
“雪山。”
中都的街道上因大雪人迹寥寥,马车响着摇铃往城外去,留下手指深的车辙印。
马车疾行数百里,马受冷吃不住,侍人将手插进衣襟保暖,马车内的苏子参将棉衣递出来,伸出的小手也被冻的酱紫。
“谢谢公子。”侍人赶忙接过绣着祥纹的棉袍披在身上。
苏子参透过厚重的车帘往外看,满天飘茫的雪,树枝被积压的弯折。
祖父说今年是灾年,他一向说的准确,雪灾就这样降临了。
“再前行十里有驿站,让马儿吃些热食,歇上一歇。”他说。
侍人应声,挥舞手上的皮鞭赶马抓紧前行,他们也觉得行路煎熬,干硬的饼难以入口。
然而小公子与他们吃食并无不同,却不曾抱怨一句,只是行程匆忙,公子也没说为何往那极寒之地去。
马儿受了驱赶,凄声嘶鸣着往前方奔驰。
苏子参收回僵硬的手在膝盖上轻搓,以寻求热量的回归。
太阳还挂在天上,没有发挥它的用处,也许是这天过于残忍的寒冷,太阳也无可奈何。
路边的驿站被雪掩盖了一半,马槽被清理出来放上干草,棕红色的骏马有些颓靡,垂着脖子吃草。
店家在门前艰难扫雪,冲一行人感慨道:“这是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大雪,人人都说是不祥之兆呢!许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降下了这灾罚。”
“公子进来吧,天寒的紧,莫冻伤身体。”
侍人走过来弯腰对站在门旁捧着热汤的苏子参说。
苏子参怔怔回神,点了点头,他问:“离雪山还有多远?”
“约莫百里。”
“嗯,我出去走走,等饲好马儿我们就出发。”苏子参将手中汤碗递出去,拢了拢斗篷,缓步走出去。
等到苏子参走远,侍人缩着身子进了烤着炉子的驿站。
店家见状迎了上来,他自这一行人靠近便觉得身份不菲,虽只一辆马车,但马是良马,车上悬着的穗子,挂的厚帘子都不一般,他以为是哪家官人赶路,谁知下来的却是一孩童。
他凑近侍人笑问:“这位小公子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炉子发出劣质炭燃烧炸开的声音,侍人围在旁边搓动双手,低声说:“公主之子。”
店家了然,当今就一位公主。
他又问:“这般大的雪公子去往何处,所为何事啊?”
侍人摇头,不再回答了。其实侍人也不知道,但主家吩咐,何敢不从。
店家也识趣离开,他早在马车靠近驿站时便注意到了,漆盖的马车,两匹骏马,马车上垂下的穗子是上好的丝线,驾车的人昂首挺胸,有着大户人家侍从的从容。
他在此处开驿站,见多识广,多得是达官贵人出行游玩经过此处,但近几日大雪封道,鲜少有人出行。
当今公主自出嫁后消息甚少,他也不曾了解这位贵人脾性,只能小心接待。
苏子参抄手绕到驿站后方,雪还在绵绵不绝地下坠,他不撑伞,固执地徘徊。
脑海中闪过那日门前驸马与医者的对话。
“先生可有应对之措呢?”驸马问。
医者答:“旧时医论上曾记载,代河以北百里处有一雪山,山顶上有一植株,名曰冰莲,性热喜凉,煮水服下可医治百病,且药到病除。”
那日医者的话语回荡在他的耳边。苏子参满怀期许地等待父亲去寻找那冰莲,然而却等来母亲咳出血块。
父亲正在城外响应皇帝号召与城内达官贵人们一起为难民赈灾。
难民们食过粥后涕泗纵横,跪在冰冷的地上高呼“皇上万岁”。
苏子参知道因暴雪房屋倒塌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很可怜,可是缠绵病榻上的母亲他更无法视而不见。他对父亲的行为感到茫然。
他去问父亲:“城中赈灾施救者众,不独缺父亲一人,甚至皆比太史府富庶,而母亲病入膏肓,床前咳血,儿内心惶然,害怕失去母亲,父亲怕吗?”
驸马站在施粥的草棚前沉默,却仍动作不停地舀粥。
“难道父亲一点不为母亲担忧吗?”
苏子参突然觉得难过,凛冽的寒风吹进他的眼眶,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冷的刺骨。
他已经不记得父亲是如何说的了,也许已经不重要,公主与驸马不合全府上下皆知,于是他去找了那医者,求他画了冰莲的图。
马儿打了个响鼻,从鼻孔里冒出团团白雾。
苏子参检查了一番粮食,终于踏上马车继续出发。
然而路途实在遥远,途中换了两匹好马方才到达雪山底下。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直到抵达山脚下,苏子参才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像皑皑白雪堆砌而成的山,他想起幼年时观察的白蚁,白蚁仰望巨石时是不是同他一样茫然无措。
但白蚁爬得,他也爬得。
“这样巍峨的山,且下着雪,公子您要找的莲花也许不过是那医者对医术不精的推辞。”侍人在一旁撑着伞劝慰。
“如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山脚下的风雪仍然冷冽,风裹挟着雪丝丝缕缕的打向苏子参的脸,伞在此时已经失去了作用,他微眯着眼睛,防止雪吹进眼里。
活动一番手脚便直接向山上爬去,迈出去几步,他转向侍人。
“此番确实凶险,你们便在山脚下等着吧。”
他小小的脸上满是坚定,侍人面面相觑,公子不过到他们胸口,这样冷的雪天,这样高的山,不到片刻怕是就得滑落下来。
二话不说,两个侍人一位在前开路,一位在后护着,就这样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
朔风哀哀,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落雪窟之中。
苏子参咬牙坚持,直到半山腰,风雪更大,直要把人给吹落下来。
他通红的手扒住雪堆下的石头,顶着风雪奋力前行。
侍人张嘴说话的声音在苏子参耳中犹如蚊子哼鸣一般,他偏头大声问:“什么?”
刚一开口,风夹杂着雪飘进嘴里被呛了几声。
侍人凑近他耳边:“公子,不能再上去了,前面山崖陡峭,十分危险!”
苏子参眯着眼抬头看去。
的确,比他们来时的路径要更陡,又望望身后,山上雪雾缭绕已经看不到山脚下的马车了。
他看到侍人的脸,脸上挂着冰霜,嘴唇煞白。
他轻声坚定道:“你们下山去吧,我还有要走的路,必须要把它走完。”
“公子!”侍人们神色焦急,他们身强体壮已然坚持不了,何况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但苏子参固执地摇头,手死死抓住山石。
“你们走吧,如果一日后我还没有回来,等雪停了再来找我就可以了。”
侍人无言以对,他们只是公主府雇佣的家奴,无论回去后被怎样责罚,也做不到把命搭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山,于是其中一个侍人将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套在苏子参身上,趴伏在远处看着苏子参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直至看不到身影。
苏子参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了,耳边全是风声。
全靠意志力在支撑着他的动作,机械的重复。外衣已经被濡湿,寒冷像针一样无孔不入。
最开始是极致的冷,后面就有些热,越来越热。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温,如果在这种地方脱掉衣服只会让他的生命流逝地更快。
他死死咬住牙,试图摈弃自己身体的所有感知。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山顶到了,风雪渐渐平歇,不再诡谲,苏子参平躺在雪地中,大脑眩晕,快要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来。
他的手脚麻木,似乎感知不到四肢,可头脑却渐渐清明起来,心中仍有坚定的信念。
他翻个身,冰莲,能治百病的冰莲!
入目皆是耀眼的白,天与地成一色,他遍寻不到冰莲的踪迹,山顶就这般大。
那图上冰莲的模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可无论如何都没出现在这里。
苏子参跪坐起来,眼睛突然绝望地流泪,泪水也结了冰霜。
忽然间,原本苍白的天地间倏尔出现一抹亮色,那色红得惊心,红得摄人。
被魅惑了一般苏子参拼尽力气向那处走去。
手向那抹红伸去,然而没等触碰到,他便轰然倒下,砸出一道雪坑。
在苏子参看不到的地方,那抹红色逐渐露出全身,赫然是一只小红狐狸。
那抹红是他蓬松的尾巴。
他从山石后钻出来,跳到苏子参身边,好奇地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脸,又舔了舔他的鼻尖,泛着微苦的味道。
地上的人没有动静,宛如死了一般。
小狐狸的身上覆盖一层轻雪,他浑身一抖,将那些雪全部抖落。
接着他嘤叫两声,倏然钻进了苏子参的怀里,用全身的绒毛与体温去温暖这个冻僵的人。
等到苏子参渐渐醒来,张开眼仍是一片雪白,还有那个昏迷前看到的天地间唯一的彩色。
那抹彩色蹲在他的身前,长得像一只小狐狸,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忽然扯出一抹笑,死前看到的幻想居然如此可亲可爱。
那红色小狐狸一个转身就消失了,苏子参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幻想。
在他重新闭上眼睛之前,终于看到画上的冰莲,唯一区别是,画上是黑色的,而这朵冰莲是透明色的,如冰般剔透。
冰莲,花如其名。
他伸出手握住,刺骨的寒冷从植株上传来,但他张大嘴笑的更加开心。
正是这一握,使他爆发出无限的求生欲,踉跄拿起冰莲往山下走。
这时的风雪已经几近于无了,下山总要顺畅一些,他向后看去,天地间仍是苍茫的白,白得让人炫目。
等他返回的时候,看到了带着附近村民上来寻他的侍人,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一直紧悬的心放下来,他又昏了过去。
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朵冰莲,犹如他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