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玉喜》筠丘里

201、抱月而归

　　神情原先颇显木然的朗月没有再往后退步，他垂首站在原地，倏尔双肩颤抖起来，不是在哭，反倒在笑，没有为难，没有苦涩，更没有痛苦。

　　他的笑声清浅，释然的意味一听便知。

　　尽管如此，他的泪还是没有止住，它们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落，挂在了微微上翘的唇边。他带着这张笑容和两行清泪将头重新抬起，很神奇，他竟再没有控制不住想要逃离的念头了。

　　过去的种种一切皆然明了，真相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为何要自欺欺人地逃避过往呢？

　　他本想着的便是不愿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去逃避，而此时，他也再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只能催促着自己去面对它们。

　　姬氏被他异常的举动怔住，她捂住胸口，泪水无声，目光局促而茫然地紧紧盯着朗月。

　　朗月注意到她的目光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便追了上去，他竟是主动向前跨了好几步，让自己离母亲更近一些，只差半拳的距离。

　　姬氏一时身陷无法自拔的悲情之中，见朗月如此，竟完全敢回视对方坚定而渐渐清明的眼神。

　　可正在她急忙寻求眼神的出口时，朗月忽地开后喊住了她：“娘……”

　　他的声线无比颤抖，甚至带着儿时对母亲的依恋感，这让姬氏的瞳孔立马缩紧，因为，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感觉时光倒退回了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天，还是孩子的朗月在仙机门前依依不舍地喊她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世俗总爱以人母等各种头衔作为捆缚女子手脚的枷锁，正因为只是枷锁，所以你本不该独自承担这一切……更何况生为人母，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你根本……不需要为了我，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乃至是生命，那样……会让我感觉自己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本是有机会逃离是非之地，活下去，但你却为了父亲、我，乃至家族的声誉，自愿放弃了活着的机会……

　　秦宥和秦澈的事情，你本就身不由己，最后还落得这般下场……在我眼里，娘何罪之有？

　　曾经的我，执念太深，总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甚至是非黑即白，才会纵容自己怨天尤人。加之……十二年前的过往我只是了解了别人想让我知道的一面罢了，更容易被情绪操控，也一步步走入了旁人为我设下的困局之中。

　　这些事情，其实早在我秦府那晚见你之后便明白了……我之所以放不下，并非怨你，甚至也并不全是因为怨恨自己……我只是在害怕……”

　　朗月忽而转眸瞥了小喜一眼：“……我害怕一切我所重视的人都会因为我而受到折磨，我害怕我所爱之人并不爱我……我害怕娘之所以离开我，是对我太失望了……曾经的我总以为就算世间一切皆不复存在，小时候的我至少还得到过娘的关爱，所以我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可怜，没有那般不堪……可当我意识到那些残忍现实的可能性时，我真的害怕了，因为落差感足以让我十多年活下去的底气全部消散……”

　　朗月的眼睛红地厉害，但却看起来一点都不狰狞和凄惨，反而分外令人动容。

　　他的这些心里话不只是说给在场的姬氏和萧喜听的，而更像是在说给曾经的自己听。

　　他被火光照亮的眼眸里，隐隐约约倒映着曾经年幼倨傲的自己。

　　姬氏一边听着一边忍泪疯狂摆首，拼命地嗫嚅着：“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澈儿……娘从未放弃过你，从未对你失望过……是娘对不起你，是娘！”

　　“娘！没关系了……”

　　朗月含着苦涩的泪水，嘴角却洋溢着温和的笑容，他缓缓抬手，想要去触碰眼前姬氏那飘渺虚幻的身影。可他却比谁都清楚，如今的自己与母亲阴阳两隔，再无任何机会相碰。

　　“我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是我们之间任何人的错，而是秦澈，是刹摩……如果娘还要一直执着于让我将仇恨全部灌注到你身上，说到底，和曾经深陷于自责中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要我放下对自己耿耿于怀的心，却又一遍又一遍地揽责于己，这反倒显得不公平。若你要我做到这些，娘也应当做到这些才是……”

　　“澈儿……”

　　萧喜含着泪水无声地喊了喊他的名字。

　　而姬氏也早已泪流满面，擦不尽的泪水散作漫天荧火，随着她薄如烟雾的身影一起飞扬、消散。

　　因为朗月的话，她的执念的确在慢慢减弱，因而她也再没有理由继续做个行走于世间的孤魂野鬼，更没有多少时间继续停留在阳间。

　　她该走了。

　　在朗月和萧喜无法看到的地方，一对顶着高帽、身着黑白长袍的鬼差默默出现在了姬氏的身后。世间都称他们为“黑白无常”，是负责将姬氏带入地府的鬼差。

　　在姬氏拼命隐忍，又无声痛哭的时候，朗月与她做了最后的道别：“所以娘可以放心离去，而我……也定然会为您报仇。”

　　话音方落，姬氏的身影也变成了慢慢远去的弱光，一点一点从眼前退散到了无法估计距离的竹林外，最后彻底不见。

　　晚风摇曳起竹林落叶，卷起一地苍凉，凉飕飕的风无情地扫在萧喜和朗月两人布满泪痕的脸上，这让他们不禁感到面目冷地僵硬，久久之后，才有所反应。

　　朗月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不久前悲苦而释然的情绪亦如着泪痕一样，还残留在他的脸上。

　　本就不知道说什么的萧喜微微移眼见此，就更加不敢开口多言了。

　　漆黑的夜色中，天空中如同浪花般的乌云遮掩苍月，徒留下像被纱布蒙住光亮的雾蒙蒙的薄晕，薄晕又被在高处的风中摇曳的竹叶分隔，显得既稀疏又薄情。

　　薄情之夜，让本就无言的二人之间的氛围更显尴尬。

　　正当萧喜左右为难的时候，朗月不知什么之后忽然转过头来盯紧她，流过隐忍的泪的眼睛湿漉漉的，总给人深情而动容的错觉。

　　萧喜望着他，眼神莫名恍惚起来，她又想起了清风今日对她说起的那些话，所以这一次她在面对朗月这样的目光时，竟然忘记了闪避，甚至还有些期待下一刻将要发生事情。

　　正当她以为朗月会给她进一步的解释时，对方却只是礼貌性地微微弯了弯唇，再移开了目光和脚步，道：“火也要灭了，先走吧。”

　　萧喜略显朦胧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张变回原样，期待之情也亦如坍塌的大厦即刻倾覆，羞耻心不断，她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埋头跟在朗月的脚步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一句：“好。”

　　他们按原路返回，自然会比刚开始寻路花的时间少很多，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僻静的屋院。

　　萧喜还因为竹林深处的事情感到失望，直到回来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本来，她要回屋子的时候，一路无言的朗月突然叫住了她：“介意来我屋子里么？”

　　“嗯？”

　　朗月的声音太过温和，让萧喜还没反应过来。

　　他只好又附上一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清楚。”

　　萧喜低落的心一下子又提回了嗓子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紧张了起来：“好……好。”

　　屋子里还没有点灯，朗月先进去后，默默脱下了披在身上的长袍，伸手拢住手心中冒出的火光，将其安置在了简陋的烛台上。

　　顷刻间，屋子的一角便亮堂了起来，沉沉的昏黄色打落在二人面面相觑的神情上，这让平静如一的朗月都不禁尴尬了起来。

　　“我……”

　　在眼神再一次碰撞后，他们两个人同时发出了话音，但因为话语的重叠，他们不得已停下。

　　朗月垂眸低笑了一声，复抬起同样微微弯开的眉眼，笑看萧喜，这样的眼神让她根本无法抗拒，气氛一度从凝固的冰点升温向缠绵的暧昧。

　　她似乎真的忘记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一直熟悉的少年了。

　　“不能每一次都让你主动，这次就让我先说吧，”他慢慢启唇。

　　萧喜呼吸愈渐急促，只是愣愣地点头。

　　“我师姐应当和你提起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吧？”

　　“嗯……”

　　“比如平台镇雨夜的山崖，是吗？”

　　萧喜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起来，模样不比曾经刚得知真相时的朗月好多少，似乎为了掩盖这要了命的尴尬，她不得不开口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你总将我称之为救命恩人，那样属实给我添了不少负担，”朗月情不自禁地戏谑一笑，“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相处会因此受到拘束。”

　　“嗯……”萧喜将其当作了可以勉为其难接受的理由。

　　朗月再度开口说道：“不管是平台镇的事情，还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本想自己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将它们亲口告诉于你。可我没想到，命运总是先人一步……我不希望你再对我失望了，更不希望自己一成不变、还是当初那个闭口不言的孤傲少年了，还好……命运给我留了一些余地，让我还有一次对你坦白的机会……”

　　“你还想告诉我些什么？”萧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想把一切我自己的一切都托言与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太过珍贵，让自私的我，不敢松手一刻……”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在意识到朗月慢慢朝自己靠近的脚步时，萧喜紧张到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紧缩着，它们提拉着她的肌肉，自行做出了反应，让她情不由衷地后退了半步。

　　“平台镇的我们，并非初遇，”朗月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继续说着。

　　“什……么？”萧喜的脚步立马就僵在了原地，不动了。

　　“我一直都记得那个满面凄哀的、站在一只硕大的血蠕面前的、放弃了抵抗的女孩，我心急，骂了她一句‘你是傻子吗’。”朗月轻声语说道，语末还极力还原了一番当年雨夜时呼唤萧喜的语气。

　　萧喜的口半张着，却还是无法呼吸通常，她上下颌轻微地颤动着，眼中血丝微起，泪水慢慢酝酿。

　　“你……果然……是他……水龙术还有消忆咒……”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所以在沧淩城最后的时候，我听你说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听你说，这六年来，你是如何走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起当年救下你，是不是真的做对了。”

　　“原来连这件事情，你也早就知道了……”

　　萧喜一边说着，一边苦笑着回忆起沧淩城岸城边的夜，她与朗月的一些对话——

　　“对了，你和那个少年都是仙机门的人，或许你以后还能遇到他，若是你能替我向他道一句谢就好了。”

　　“你……当真是至始至终地都感谢他吗？”

　　“六年前的你……应该很讨厌他才对，对于那时候的你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而他却硬生生地替你做了让你活下去的决定。

　　这么多年来，你痛苦了多久，你难过了多久？你不愿意放过自己，你承受灵根播种之痛……他救下了你，真的让你快乐过吗……他只是延长了你痛苦的时间……不是吗？”

　　“你这什么意思，难道还希望我早亡不成？”

　　“萧喜，我是认真的……

　　你知道的……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

　　“逗你的，别紧张嘛……

　　而且，你说的，那个少年救下我后给我带来的只有更多的痛苦，这句话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你这样说，也特别让自己掉价，你知道吗？”

　　“什么？”

　　“至少在那场灾难活下来后，老天让我遇见了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里，我真的很开心，也因为你，我才解开了捆缚自己多年的枷锁。

　　朗月，你的存在，便像是光亮一般，猝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的光芒，从不刺眼，反而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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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如豆的夜晚里，僻静的屋子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对而立，而影子却在墙壁的角落上重叠着，仿佛快要相融，心心相印。

　　萧喜难为情地瞥开了眼睛，努力的不让自己的丑相完全暴露在朗月面前，还抬手拼命地抹泪。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愿意给我那么多次活下来的机会……谢谢你……”她的声音颤动地不像话。

　　朗月却只是笑着，他安静的垂眸看她，说道：“正如你自己不久前和我说过，人只要活着，不管现在和未来如何，总有回转的余地。所以……”

　　他无法控制自己抬起双臂，扶上了萧喜颤巍巍的双肩，他温和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害怕你会离开我。你用你三十年的寿命换取了灵根，以后的你，总会提早一步离我而去……其实，阿喜，我早就不满足于什么莫逆之交了……我想离你更进一步……因为，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留住你，但愿今晚的坦诚，会让你对我产生些留恋。”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语气微微失落下去。

　　萧喜忽然喜极而泣：“你不是早就留住我了吗？就像这样……”

　　她垂落在身侧的手臂突然发力，扑上了朗月的腰，将他紧紧抱在胸前，自己则努力踮起脚，吻上了他冰凉的双唇。

　　朗月的眸光震动起来，待萧喜红着脸退下去，他才凭借着唇瓣上熟悉的触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夜市那晚的吻……原来不是梦……”

　　“现在才反应过来也未免太迟钝了，小公子，”萧喜弯起笑眼，亮亮的目光让朗月看得心越来越痒。

　　“是吗？”朗月低下脖子，挑衅似的抬眼盯了她一眼，就猛地凑上去，用力含住了她湿润的双唇。

　　他的手也慢慢环绕到了萧喜纤细的腰上去，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贴近，根本无法分离半分。

　　正当他们情到浓时，他们永远不会想到，屋外的阴影处，还站着一个单薄而孤傲的身影。

　　清风眼含泪光地伫立在屋外，静静地看着被微弱的烛光投影在破陋的窗纸上的影子，缠绵而深情，让人羡慕。

　　她手里的剑被自己握地紧紧的，却在最后倏尔松下。

　　她默默转过头去，自嘲一笑，叹道：“清风，这么多年来的执念，该放下了……你也该好好自省自省这么多年的傲脾气了……”

　　亲吻许久后的朗月萧喜二人，身上、手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油汗，有些疲惫的他们这才慢慢收敛起动作。

　　他们红着脸互相抱着对方，静静立着，好似还没缓过神来。

　　但在冷静下些许后，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萧喜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先开了口：“屋子怎么这么安静？”

　　朗月闻言，径直出了门，将屋子四周都走了一圈，回来找到萧喜，面色担忧：“雾香、金瑶蒂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