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卷尔弧

9、真心（一）

　　“叮”地一声，烤箱灯熄灭。
　　时针指向六点三十。
　　红豆餐包出炉，香气四溢。

　　餐桌上小碗儿生滚牛肉粥已不冒热气，温度刚好。圆盘里炸油条金黄酥脆，水煮蛋剥去外壳，酸奶杯里混杂着碧根果仁与葡萄干，水果碗里是切片儿的猕猴桃和火龙果，保冷壶里还盛有满满一壶现煮奶茶，余舟习惯熬浓一些，再扔进三粒冰块，就调出了小岛喜欢的味道。

　　小岛推门而入，看傻了眼：“爸，你喂猪喔？”
　　余舟正在阳台晾衣服，表情倒是平常，“新学校新学期第一天。”

　　“好像我这辈子头一天上学。”小岛嘟囔。
　　余舟没说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小岛，“喏，这个给你。”

　　那是一包崭新的黑色头绳，小岛一把接过，惊喜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刚才去超市买的，你昨晚说丢了。”

　　其实小岛早晨起床时已经在床底找到皮筋了，只不过没告诉余舟，但听闻他为此专程跑一趟超市，心里竟然美滋滋的。

　　小岛笑嘻嘻地拆开包装抽出一根皮筋，三两下给自己扎了个丸子，满意地摸摸，“弹性挺好，这么大的丸子都吃得下！”
　　“耳朵旁有杂发，去理理。”余舟提醒小岛，他晒完最后一件衣服，往厨房走去。

　　小岛蹦到卫生间时，头探进厨房，“爸，你是时间管理大师吧？”
　　“嗯？”

　　“一个半小时，你做了一桌满汉全席，跑了一趟超市，洗了一堆臭衣服，还，”小岛瞄了厨房一眼，所有备菜用的餐具已归回原位，台板上整洁如新，“天哪！你把战场都清理干净了？”

　　余舟手托餐盘，从烤箱里夹出四只红豆餐包，走过厨房时，空着的那只手顺道儿捏了下小岛鼻子。
　　“而我呢......”小岛叹口气，没脸说下去。
　　“而你躺在树上，一闭眼，一睁眼，时间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余舟笑道。

　　“不对，”小岛扒着门板辩解，“今天我救了一个人呢！”
　　“救人？”余舟眼皮一跳。

　　“就在北面的旧操场，有个男生......”
　　“北面操场？”余舟面色倏然凝重。

　　“对啊，在那个十七所里面，我们家可以看见，”小岛抬手指向书房，“好破一操场，全是土，鸟都不拉屎......”
　　“以后别去了。”余舟喝道。

　　小岛没料到余舟是这种反应，眼睛瞪得溜圆。
　　余舟这才觉察到反应过激，他放慢语速解释，“我的意思是没人的地方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一个连半张人影都见不到的操场会不安全？这年头，不是有人的地方才不安全嘛！

　　小岛撇撇嘴，“好，我不去了，反正江城人都不识好歹。”
　　“怎么说？”

　　小岛撅起嘴哼了一声，“那个男生，我救了他，他反倒怪我多管闲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是吗？”余舟有些好奇，“他怎么了，需要你救？”

　　“他晕倒了。”
　　“你怎么救他的？”

　　小岛刚才还热血英雄的声调顿时蔫了下去，“我，我担心他醒不过来，就，就尝试了多种喊醒他的方法，这些方法理论上都很管用，嗯......”
　　话未说完，余舟大笑出声，那笑声的意思是——你不用多解释，我都懂。

　　因为他的宝贝女儿从小就热衷于将理论知识应用到实践：担心余舟手酸洗不动衣服，用他洗澡的香皂洗了盆臭袜子；担心忠叔假发被台风吹走，偷偷粘上双面胶；担心美华阿嬷家比熊犬嫌热，给它剪成了吉娃娃......
　　诸如此类。

　　小岛被笑得怪难为情，一生气扭头钻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耳边碎发乱糟糟的，小岛只好扯下皮筋重新梳发。

　　许是昨晚头发未干就睡，发尾处缠绕出几个死结怎么梳都梳不通，小岛咬紧牙关用尽蛮力使劲往下一扯，“嗷”的一声惨叫——通了。

　　小岛满意地看向镜子，镜子里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多像个姑娘，可他看见我第一眼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哼，本姑娘的长相，虽不能够让晕倒的人醒过来，那也不至于让醒来的人再倒下吧......

　　“小岛，出来吃饭！”
　　余舟这一喊，把小岛喊回了神，她透过镜子望向餐桌，余舟背对她而坐，肩胛骨拘束得紧。

　　“咳，今天是新学校的第一天。”余舟没话找话。
　　“第一天就第一天嘛，也没什么特别。”

　　或许在他人眼中，第一次尤其值得纪念，哪怕是以后日日重复的事情，第一次也会具有特别的意义。
　　可是小岛认为既然需要反复劳作，那么头一日便是日日的翻版与重刻，与其他日子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非要给今日赋予一个特别的意义，小岛想了想，这还是自小学以来余舟头一次做早餐给她吃。

　　小岛低头舀一口牛肉粥，回想起过去许多个这样的第一天，云州一中的第一天，云州三中的第一天，云州第一实验小学的第一天......她自幼在云澳湾长大，并未念过幼儿园，所以第一天上学便是念小学。

　　那天早上两眼一睁，见窗外天色大好，枝头麻雀喳喳叫，小岛本还挺高兴，只不过走出房间后发现家是空的，餐桌是空的，连水杯都是空的，粉嘟嘟的小脸顿时蔫成了空心菜叶，摸摸口袋，兜里两个铜板刚够门口小店买碗肠粉。

　　洗完脸后小岛便对着镜子给自己扎小辫儿绑头绳，那是余舟特意给她买的一对小白兔红色头绳，小白兔毛茸茸的长耳朵上还镶着闪闪亮亮的宝石呢。左边的小辫儿梳好了，就在扎右边儿小辫儿时，“啪”地一声橡皮筋断了，小兔子崩出去砸在地上，一双长耳朵当场折断，宝石碎了一地。

　　她哇地大哭出声，可是也没持续多久，毕竟没有观众。她换了根黑色橡皮筋，边扎边告诉自己，要是有人问起为什么两边头绳不一样，就先拉长脸翻眼反问“你管我？”这叫先发制人，她可是从云姨那学来的，云姨谁啊，云中楼大小姐，那些从来没给余舟好脸色看过的老师傅见到她都不敢多一句废话，云姨说的话能不管用吗？

　　只不过一整天，这句话也没用着。
　　没人关心她头上为什么一根红绳儿，一根黑绳儿，老师站在她身边讲了一整节课也没发现。

　　放学余舟来接她，第一句话便问，“还有一只小白兔呢？”
　　小岛忽然想明白了一个挺绕口的道理，你在乎的事情别人可不在乎，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在乎你的在乎。

　　“你笑什么？”余舟问道。
　　小岛抬起头，“嘿嘿，我发现第一天还是有些特殊意义的。”

　　余舟愣住，他有时候真的跟不上女儿的思维。
　　“爸，你有心事？”
　　“没有！”

　　“你怎么不吃饭？”
　　“我看看你。”

　　“我又不是动物园的猴子。”
　　“我也没喂你烂香蕉。”

　　余舟端起杯子喝一口牛奶，“知道学校怎么走吗？”
　　“知道，昨天超市回来时你指给我看了嘛，都是直路，好找。”

　　“那我不送你了？”
　　“好，爸，你今天干嘛？”

　　“我？”余舟想了想，“我转转。”
　　转转，是很好的说辞，可以搪塞询问的关心，也可以掩饰心中的焦虑，更可以安心地给对方一个答案同时并不让其知晓真正目的。

　　“好，反正我们也没来过江城，你多踩踩点，要是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做个标记，以后带我去。”
　　“行。”

　　小岛又问，“找店面吗？”
　　“顺便看看吧。”余舟迟疑道，“也不急。”

　　“对，也不急。”小岛吃完抹抹嘴巴，正准备离桌，余舟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他握紧拳头，一直递到小岛面前才展开。
　　“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需要，不过，我看它挺可爱。”

　　“小猫咪？”小岛呆住了，余舟掌中那对红色发卡镶满了亮色水钻，猫咪耳朵处还粘有长长的白色绒毛，小岛眨巴眨巴眼睛，心中腹诽：莫非在你心里，我还是个学龄前儿童？

　　余舟也神色迷茫，他愣愣道，“我以为，这是兔子，它，它耳朵上有毛。”
　　一时间父女两人同时发出尴尬的笑声，小岛安慰道，“不怪你，你小时候也没上过生物课。”

　　余舟欲收回手，小岛抢先一把夺过，她歪过头将两只发卡同时别在右耳后发梢，扬起那半边脑袋像只小狗乞讨主人欢心班摇头晃脑，“好看不？谢谢老豆，今天我一定会开门红，撞大运。”

　　余舟干涩地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每次他想去哄小岛，最后的结局却总是反被小岛哄。
　　他叹了口气，似是欲语还休，“第一天......”

　　“爸，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小岛单刀直入。
　　余舟脸上划过一道又被你瞧出来的尴尬。

　　“你说吧，我认真听。”小岛笑道，双眼亮晶晶。
　　少女目光热烈，双眸中可见灼灼日光，万里晴空，可余舟知道，耀眼之下，却藏着一只机警的黑猫，它脖颈笔直，姿态优雅，静静地游离于白昼与黑夜边缘，不声不响。

　　“小岛，”余舟艰难道，“有机会，多交几个朋友。其实，人生的大部分事情，最初的姿态很重要，没有人喜欢被边缘化，爸爸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少女依旧笑眼盈盈，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字路口，小岛踩住刹车眯起双眼，迎着太阳方向张开手掌，晨光从深绿色树叶中穿梭而过，微风拂面，无数只小手掌顿时簌簌抖动，小岛洁白的肌肤上，斑驳光影宛如流水晃漾。

　　那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身粗壮，枝干结实有力，整棵树犹如一把参天大伞，周身被一圈石砌围栏环绕，所有往来车辆皆绕弯而行。

　　小学二年级语文课，小岛学过一首诗歌，“杨树高，榕树壮，梧桐树叶像手掌。”
　　那时候她没见过梧桐树，她想长得像手掌的树叶会不会也像巴掌一样，开心时就纵情舒展，难过时就蜷缩成一团？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太阳，张开了手掌。
　　课后余舟就被请到了语文老师办公室，说他女儿上课不专心，走神。
　　小岛矢口否认。

　　语文老师一根食指戳向小岛脑门，一上课就像条失魂鱼，手都伸到窗外了，你还说没有！你懂不懂规矩，你妈没教过你认错吗？
　　小岛站得笔直，我没错。

　　出校门后，余舟没和小岛说话。
　　小岛扯了扯余舟衣角，“我就想知道梧桐树叶长什么样。”

　　那天余舟没责骂她，两人一路沉默，快到家时，余舟小声说，“江城有很多梧桐树。有机会，我带你回去。”
　　声音很小，但小岛听见了。

　　这一等，便是十年。

　　小岛心中陡然涌起一种梦想实现的满足感，她插上耳机，踩起踏板，乘着风，十七岁的人生存在无限可能。
　　“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两旁树木飞快倒退，疾风擦过脸，小岛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如云舒展，如风自由。
　　不由自主地，她站起身，张开双臂。

　　突然间，右耳耳机被一股力量猛地拽下，耳廓周遭顿时热辣疼痛，小岛一个急刹，怒不可遏地回头：“谁？”
　　一张无辜的脸像道闪电飞速掠过眼前，速度之快堪比打开十六倍快进键。

　　可小岛认出来了，是他——早上那个知恩不报的家伙，手里拽着她半根耳机线。
　　小岛一使劲，试图攥紧线尾与他博弈，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冲向前，顷刻间形势突转又好比风筝断线，“砰”地一声响，小岛光亮的大脑门结实地砸向车龙头，“哎哟！”
　　几乎在同时，前方那辆自行车紧急刹住。

　　晕晕乎乎之中，小岛清晰地听到了短促的惊呼以及一声强压难止的闷笑。
　　一股热血涌上头，小岛起身骂道，“你好好的刹什么车！”

　　男生抬起眼皮看向小岛额头又讯速收回目光，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似是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小岛摸摸脑门，好家伙，竟然嵌出了一个红钯钯！
　　菜市场生肉摊上盖钢戳儿的猪头肉不就长这样嘛，新鲜的红油都没干呢。

　　男生发出一声咳嗽，很明显，他也买过猪肉。

　　“没事？”小岛怒道，“你没听见咚地一声响？是声音不够响，不够大，不够脆吗？”
　　“我不是故意的。”男生声音柔软下来，言语诚恳。

　　好歹算他表情管理到位，还客客气气地将耳机绳递还。
　　“你这是恩将仇报！”小岛一把扯过绳子。
　　“我这是礼尚往来。”男生叹道。

　　“我又不是故意要......扇你，扭你，砸你，喷你......”小岛咽了口水，生硬地把话吞回去了。
　　男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真诚地解释，“我原本没准备拽你的耳机，是因为你突然加速......”

　　“哦，怪我了？”小岛刚才消下的气焰顿时又嚣张起来，“你不拽我，我就是站在车上飞，耳机也不会掉！”
　　女生双眼清亮，双颊通红。

　　“你刚才是准备放手脱把骑车？”
　　男生声音柔软，小岛甚至怀疑自己听出了丝毫关切，但她依旧一副战斗机模样，“怎么，不行吗？”

　　男生指向前方，“这条路车的确少，可是前面那个路口常有渣土车出没，司机开得凶，从不让人，很危险。”
　　小岛微微怔住，她低下头小声问，“刚才，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可顷刻间却被“扑哧”一声笑裂了。
　　“不是，”男生忍住笑，“看看你的后背，小斑马。”

　　什么？小斑马？后背？
　　小岛立马跳下车，扭头扯向衣服后背——天呐！肩部，腰间，屁股上，大腿上，膝盖处，裤腿处，一道一道全是铁锈印！

　　喊我小囚犯也不为过！
　　一定是操场那对该死的双杠！

　　“我原本想喊你回家换衣服。”
　　男生像是为避免女生尴尬，说完后便如一支离弦之箭脱弓而出，晨风里，少年声音悦耳，背影笔直。

　　小岛越想越气，余舟你什么眼神！我在你面前窜来窜去，你都没发现吗？还不如把我当猴子看呢！

　　拎车掉头，小岛长腿一跨，蹬踩车踏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男生，视线里，男生双臂平展，如雄鹰展翅翱翔苍穹！
　　他在横穿马路！

　　刚才谁跟我说这条路危险！
　　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