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卷尔弧

87、勇气（十一）

　　雅安外国语中学来交换那天，节气大雪。
　　一大早，小岛坐在床边双手提溜着裤袜前后来回翻转，思考半天也不知道哪边儿朝前。

　　要是妈妈在该多好。

　　小岛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仔细回想，在从女童成长为少女的过程中，唯独两次她产生过此奢望：一次是十三岁初潮来时，一次是被云姨带去买胸衣时。

　　小岛攥紧手中裤袜，颓然倒向床，为什么在幼童时期从未有过此种奢念？
　　那时候，躺在八角形灯塔顶部远眺大海，她总是去想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我却没有？
　　为什么别人家妈妈出门后不久便会带着好吃的好玩的匆匆回岛，而我的妈妈却狠心一去不复返？
　　百思不得解。

　　然后慢慢地，她长大了，不再去质问思考，接受了现实。

　　人越长大不应该越理智越成熟吗？
　　为什么现在的我还会产生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妈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同你说。

　　其实宋思瑶那种小辫儿我也喜欢，又细又软，整整齐齐，我甚至试过自己去编，可惜我的成品像一只又笨又重的天津大麻花，碎发四处横生，跟春天的柳絮一样烦人。

　　还有一次我透过宋思瑶的白衬衫看见她胸衣肩带覆满蕾丝，和电影里十七世纪法兰西宫廷少女一样繁复绮丽，剪裁合适，不像我这种橡皮筋绳儿，每次弹它，会发出biubiu的声响。

　　妈妈，为什么大姨妈来时会涌出那么多血块，我从不敢告诉爸爸，每次来例假我几乎没有一夜能睡整觉，我好怕弄脏床单。

　　我还想悄悄告诉你，万眷的妈妈是个巫婆，司琦琦的妈妈有点酷帅，许清晨的妈妈温柔的像个仙女儿，我很喜欢她，据许清晨说，她也喜欢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阵敲门声喊醒胡思乱想中的小岛，余舟推门探头，关切道，“醒了吗？是不是不舒服？”
　　小岛飞速起身，咧出两排大牙，“我早起啦。”
　　余舟瞄向她手中裤袜，避嫌地关上房门，“好了出来吃饭。”

　　小岛也盯向裤袜，她懵懵懂懂似有所悟，原来女儿家有些心事，只能在亲密的女性之间诉说与交换，而胸衣与裤袜，更加私密，它排斥一切与身体毫无肌肤接触之同性。

　　这一方面，小岛彻彻底底是一座孤岛。

　　好不容易换上成套礼服，小岛站在镜前，用力地往下拽裙摆，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有安全裤！
　　竟然忘记喊余舟买了，小岛一巴掌砸向脸，该死！

　　阿弥陀佛，今天动作一定得小点！
　　没想到才出车棚，半空中二楼横出的一根竹竿叉子上的环形香肠差点将小岛绞死。

　　“什么东西！”小岛骂骂咧咧地将脑袋从麻绳中拽出，她抬头瞧去，一夜之间整栋单元楼外挂晾衣绳上竟默契地全部挂满了香肠！

　　迎面走来两位结伴买菜的大妈，低头凑近窃窃私语，“现在的小姑娘不学好，上学穿这么短的裙子，是去读书还是……”
　　“这么冷的天，我姑娘要穿这么短的裙子，我抽死她。”
　　“不正经，还不知道什么烂学校呢。”

　　“哎呀，那是，那是江城一中，哎哟哎哟，学校搞活动吧？”
　　“是是，不然江中的孩子怎么会穿成这副德行？”

　　穿短裙就不学好？穿短裙就得被抽死？江中的学生穿短裙就正经？
　　什么不正经的狗屁逻辑！
　　三人夹道中擦肩而过，小岛的脸臭得像瘟神，大妈低头闪躲装作不见。

　　“咚”地一声，大妈们闻声回头，顿时喷笑声不绝于耳。

　　原来小岛专注地生气，怒目锁紧两个长舌大妈，以至于完全忘记看路，恰好前方单元铁门大敞，小岛一头撞向抵住单元门的一只黑色轮椅。

　　“这个轮椅怎么每天都摆在楼梯口？碍事吧啦的，上次我差点儿撞上。”其中一个大妈小声抱怨。
　　“算啦算啦，可怜欸，小小年纪，好好的腿说断就断了，造孽啊。”另一个大妈低声劝道。

　　小岛气鼓鼓地撑起扭伤的脚踝，扶起歪倒的车身，怒气冲冲地瞪向轮椅，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轮椅扶手处一根迎风飘扬的红丝带绊住了小岛的目光。
　　原来是个小姑娘。
　　小岛拍拍轮椅后背，宽慰道，小妹妹，姐姐帮你试过了，你的座驾稳得很！

　　红丝带随着风轻抚过小岛的手，小岛缓缓蹲下，将红丝带绑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种蝴蝶结绑法是云姨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她的。
　　头一次，云姨想在小岛面前显摆，可手中鞋带三两下一绕，竟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只好灰溜溜回家。
　　第二日云姨兴冲冲地折回再次教学，这回倒是成功地绑出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只是没想到，鞋带交至小岛手中时，又被小岛带偏绕晕了，无论怎么摆弄，就是绕不出一个完整蝴蝶结。
　　云姨再次败阵而归，小岛半笑半叹，原来云姨也是个半吊子女人。

　　等小岛火急火燎骑到十七所门口时，方南山一眼瞧出了不对劲，他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呀。”小岛装做什么也没发生，她才不想把摔跤的糗事暴露呢。
　　“你的脸？”方南山又问。
　　“怎么了？”小岛摸向脸，心中奇怪，摔跤时脸没着地呀。
　　“有点红。”方南山平静地说。

　　小岛也不明白，一般她扯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人模狗样。

　　“你老花了吧。”小岛心虚地抬了抬眼皮，嗯，你今天真好看。

　　“你停一下。”
　　小岛正准备溜之大吉，方南山一声令下，她只得摁住刹车。

　　方南山走至小岛面前，看了眼她，又叹了口气，然后抬起手轻柔地拍了拍她左侧西装肩袖。

　　小岛这才发现，原来摔跤时半边身子都粘上了白色粉尘，而她竟然完全没在意。

　　方南山的手停在袖口，下方是裙摆和裤袜。
　　小岛赶紧弯腰自己拍打，羊毛裤袜极易沾灰，那些散去的粉尘在空气中轻轻扬起，如迷雾般白茫茫一片。
　　“好了。”小岛尴尬地笑笑。

　　方南山蹲下身，轻握住小岛脚踝，将最后一点顽固残留的粉尘全部拍去。

　　小岛僵在原地，似有一阵激进的电流直直刺向心尖。

　　“摔跤了？”方南山仰起脸看向小岛。
　　“唔。”小岛撇过脸，不想叫他瞧见发红的脸颊。
　　“疼不疼？”方南山起身，吐出的滚热气息刚好烧过小岛耳根，小岛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含糊地应了一声。

　　幸好方南山不再追问，小岛赶紧蹬车逃窜，一鼓气骑过三条街，寒风才将小岛彻底冷却，她放缓速度，方南山从后面追了上来，两人并排骑行。
　　小岛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聊起楼梯口的轮椅以及大妈们的闲言碎语。

　　“追爬打闹的年纪，突然不能走路了，看见其他小朋友奔跑追逐，她心底一定很难过。”小岛的声音闷闷的，心中堵得慌。
　　方南山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落在小岛眼里，那温和之中又好像拢着一层淡淡的，无法言说的伤痛。

　　“不过你想，她还能看见日升月落，闻到草木清香，听见鸟儿啁啾，还能够伸手拥抱，上天算是仁慈。”

　　“哈？你管这叫仁慈？”小岛愕然。

　　方南山淡淡笑道，“悲与喜本来相通，长怀慈悲之心，可解人生大部分苦楚。”

　　小岛眼前不禁浮起一张幼时电视屏幕中熟悉的面孔，她玩闹心起，不禁松开车龙头，合掌作揖，“施主可是从那东土大唐远道而来?”

　　方南山连忙探身稳住小岛车把，脱口喝道，“小心！”

　　“嗖”地一下，一辆逆行电瓶车飞速擦过，中年大叔居然还破口大骂，“眼瞎啊？怎么骑车的！”

　　小岛真想掉头追上去好好找他吵一架，可一瞅见方南山忧心忡忡的眼神，她只得偃旗息鼓，“好好好，我看路。”
　　“嗯，听话。”方南山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岛朝方南山胸口瞥去，忍不住想，他清瘦身体里那颗看似正常起伏跳动的心脏，是不是也算一种仁慈？

　　六班教室内传来叶敏和周灵儿的尖叫，“琦琦！今天会下雪！”
　　“我知道，天气预报说了！”司琦琦声音淡定。
　　“是初雪！初雪！”
　　“初雪！”
　　叶敏和周灵儿齐声强调，司琦琦懒懒扫了一眼她们，淡淡道，“废话，今年也没下过雪。”

　　“她怎么不激动？”周灵儿停住尖叫。
　　“是啊，初雪，她竟然不激动？”叶敏双手抱胸，蹙起眉头，顺便一个眼神抛向教室门口的方南山。

　　“你为什么不激动？”周灵儿问司琦琦。
　　“我为什么要激动？”司琦琦伸了个懒腰，将手指关节摁得咔啦作响，初雪能让我架子鼓敲得更好吗？初雪能让我的手指不疼吗？初雪能让我不紧张不害怕吗？
　　啥都不能，那稀罕个啥？

　　周灵儿凑近司琦琦耳边，“你，不表白了？”
　　原来这两人是在提醒司琦琦去年发过的誓言——明年初雪日，我要向方南山告白！

　　司琦琦拎出一声阴森森的眼盯住周灵儿，“记性那么好？”
　　周灵儿被司琦琦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捅了捅叶敏，叶敏当下断定，“有变数。”

　　司琦琦恹恹地扭过头，刚好方南山俯身坐下，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在其他男生身上十分别扭的西服在他身上却特别服帖，司琦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晨光下，少年的脸庞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如此好看，司琦琦不再心动了。

　　和方南山同桌三个月，司琦琦逐渐熟悉了身边这个人，也更加了解曾经自己对他的那份特别关注，或许是因为童年好奇，或许是因为随波逐流，或许是因为她作为许清晨妹妹得到的一份偏爱，更或许只是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但那些都不是喜欢。

　　司琦琦并不知道真正的心动是什么样的，她唯一能确定，对于喜欢的人，她决计不会傻愣愣地大声宣告，我要表白。

　　周灵儿见司琦琦的视线停留在方南山身上不肯离开，又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问“不喜欢了？”
　　司琦琦一把按过周灵儿的头，贴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滚！”
　　两人如被惊散的麻雀哄笑着散开，司琦琦别扭地往窗外望去，视线里，方南山也朝同一个方向怔怔出神。

　　事实上，灵魂出窍的并不只有他们俩，前排的人或倚或靠，或歪或倒，各种不同坐姿，唯独他们的脸，通通朝向窗外。
　　司琦琦哑然失笑，初雪，果然让人期待呢。

　　方南山收回视线转向课本，脑海中小岛的脸庞不可抑制地跃跃而出，“江城，会下雪吗？”

　　早读课结束，方南山准时离开教室，雅安的师生代表将于十分钟后准时到达学校西门。
　　走廊口，方南山等来了小岛。
　　黑色羊毛西装，白色衬衫，黑色领结，白底Ｖ领毛衣，黑白绿格纹短裙，穿梭在来往人群中，她和众多女生并无不同。

　　只不过那一刻，方南山晃了眼。

　　她总是不好好走路，喜欢蹦蹦跳跳，下楼梯也不怕摔着。
　　她的头发已经偷偷爬过了肩膀，上下雀跃之间轻柔飞扬又入潮水般悄声回落。
　　不知为何，方南山脑海里总会浮起一幅相同的画面，他们站在海边，面朝大海并肩而立，她留着初见时的及腰长发，海风吹过，发丝轻轻滑过他的臂膀。远处有船，蓝底白帆，正消失在天际。天空偶有海鸥盘旋，没有一朵白云，海天一色，通透彻底。他们望向海，并不言语，他的耳畔只有她细碎的笑声伴随着海浪拍打，无限周期循环。

　　最后两级台阶，小岛连跃跳至他身边，“我们走吧！”
　　天气太冷，距离太近，她抬头吐出的白雾刚好升腾至他的下颚，带着呼吸的温热，他不觉头发竖了起来。

　　过道上，周灵儿激动地拽住叶敏的手，“你看见没，方南山笑了。”

　　两人走出教学楼，绕过操场，穿过通往学校大门的梧桐道，寒冬已至，枯叶落尽，梧桐树枝杈横生，光秃秃地十分寂寥，唯有矮小的灌木丛，依旧绿意盎然，不分时节地生长着。

　　“你的脚怎样？”方南山放慢脚步。
　　“早没事啦！”小岛得意地翘起右腿，在空中画了半个圈，其实她本想学伟人，画上一整个圈，可脚抬至半空中她幡然醒悟，她穿的是不正经的短裙！
　　画圈计划搁置，小岛讪讪放下脚，扯了扯翘起的裙摆。

　　“咔擦”一声响，两人齐回头，高斯竟然在偷拍！
　　小岛正想开口骂他，高斯倒先发制人，“你们俩磨蹭什么，雅安的车开到门口了！高主任派我拿小皮鞭来抽你们呢！”

　　“知道了。”方南山加快脚步。
　　“胖胖，今天你负责拍照吗？”小岛边往前走边回头问。
　　“对啊。”
　　小岛挤挤眉毛，手指交错指向自己和方南山，“那你多拍点哦！”
　　高胖胖狡黠一笑，“一年奶茶！”
　　“说话算话。”
　　“成交。”

　　小岛心满意足地回头，屁颠屁颠地跟在方南山身后一路小跑。

　　早晨进校门时，学校门口还空空如也，这会儿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立起一只硕大的红色充气气球拱门，拱门前整齐地站着两排女生，她们统一梳着露出额头的马尾，身着礼服，肩披红色挂幅，手捧鲜花，脸上保持着弧度得体的微笑。

　　“这么大阵仗，高主任也不早说。”小岛边跑边感慨。
　　“你们俩快点！”远处传来高主任狮子吼。
　　“说了又怎么样？”方南山问。
　　“说了我就去涂两斤粉，给学校长面儿。”
　　“不用，”方南山顿了顿，又说，“你这样很好。”

　　明明被冻得脸疼鼻子红的，可耳旁却好似吹过一阵暖风。

　　“你说什么？”后面的人笑着追上去问。
　　“咳，快点儿。”前面的人板起脸加快脚步。
　　小岛拖沓脚步，厚脸耍起赖皮，“我，我跑不动了。”

　　眼见雅安师生陆续下车，高主任龇牙咧嘴气急败坏，而小岛像一只落地的铅球越滚越慢，方南山只好掉头抓住她的手，一路狂奔。

　　小岛嘴角轻扬，露出计谋得逞的坏笑。

　　学校大门口停着两辆旅游大巴车，身着正装的老师们从前一辆车款款而下，一半中国人，另一半是肤色不同的外教；而从后一辆大巴鱼贯而出的竟是清一色格纹小短裙，小岛睁大眼睛仔细望去，那白花花一片——是没穿裤袜的肉大腿！

　　这么大的阵仗？
　　据唯一派去雅安交换的女学生代表宋思瑶事后分享，我们派去雅安交换的师生加起来也凑不满一辆考斯特。

　　等等，那个女生的裙子怎么回事？
　　小岛下意识拽了拽裙摆，同款短裙，为什么穿在她身上是超短裙？

　　真该把那两个大妈拽来瞧一瞧，什么叫不正经。

　　小岛正奇怪，超短裙女生忽然朝她俏皮一笑，款款朝她走来，她翘臀微撅，身子前倾，仰起脸凑近方南山，甜甜地眨眨星星眼，“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留个电话呗？”